周末人物｜齐吉祥：“授业”更要“传道”

作为国内人气最高的打卡地，故宫博物院有着“世界上最好的讲解器”，其中“王刚故事版”和“鞠萍姐姐版”的景点导览深受观众青睐。鲜为人知的是，他们讲述的文稿内容，皆出自同一人之手——中国国家博物馆第一代讲解员、终身研究馆员齐吉祥。

1959年7月，19岁的齐吉祥进入中国历史博物馆从事讲解工作。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工作生涯之中，他接触了数百万计的观众，既有中外国家领导人，也有各个年龄段的青少年，他总是保持着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君子姿态。如今已是84岁高龄的他，以执着、求真和勤奋的姿态，仍在探索如何以多元的形式将文博知识传递给更多的人。

学艺沈从文

为社会服务，道出了齐吉祥不变的初心。

1959年，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革命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前身）在天安门广场落成。近60名大学毕业生和高中应届生经过相关部门特别批准成为讲解员，齐吉祥就是其中之一。

博物馆讲解员这个岗位看似平凡，但对人的文化素养要求极高：不仅要讲博物馆藏品的价值、革命历史事件还要讲文物背后的故事等，要“授业”更要“传道”。

知识和文化才是自己的底气，内心是一条丰沛的大河，才能从容不迫地给观众端一杯水。齐吉祥要求自己每周要有40个小时的阅读时间，上下班路上也拿出知识卡片，边走边背。

“我遇见过不少大家，他们的风范深深地影响着我，如博物馆的沈从文、王振铎、王宏钧、史树青、孙机、宋兆麟等。此外还有馆外各方面的专家学者，如茅以升、李学勤、贾兰坡、侯仁之等”，齐吉祥不失时机地向他们虚心求教，受益颇多。齐吉祥细心地琢磨前辈们改过的稿子，继而逐渐跳出井底，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

在诸多大家的耳提面命下，齐吉祥快速成长，沈从文曾多次带领他前往故宫参观，给他讲授书画、瓷器、丝织品等方面的知识。他也经常骑车到东堂子胡同51号找沈从文，将自己不成熟的习作请沈从文指正、修改。沈从文平易近人，不管多忙都会停下手头的工作，用毛笔仔细修改，一手小楷工工整整。

齐吉祥家客厅挂着一幅墨宝——“学犹掘井”，这四个字一直激励着他广泛阅读，不断精进。

“我家有6个三开门书柜和2个双开门书柜，各类书籍满满当当。淘书是必不可少的，这些书是从20世纪50年代刚参加工作起购买的，足有三千多本。”穿梭于王府井新华书店的书柜之间，齐吉祥乐此不疲。他还有几个夹子，里面全是各式各样关于瓷器、文物、掌故、历史人物的剪报。报纸杂志也是他的日常读物，每年订阅杂志他至少要花一千元。

齐吉祥自制的读书小卡片塞满了一整个抽屉。战国、秦、明、清……按照年代存放，泛黄的卡片上，是蓝色钢笔字摘录的内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写卡片一方面可以加深印象，另一方面也方便利用零碎时间随时记。

“读书是伴随一生的。”论文、杂志、书籍、纪录片、电影、广播……齐吉祥每天就像海绵一样不停地吸取知识。

求真，是他的一贯作风。此前，齐吉祥曾先后向河北博物院以及相关专家求证，才终于弄懂长信宫铜灯是没有底且无法贮水的。这个灯为什么没有底呢？带着这个疑问，齐吉祥在2022年中国国家博物馆创建110周年座谈会现场向孙机请教。老先生笑眯眯地解答：“因为这个灯点的是拿兰草炼过的油，兰草是菊科而非兰科。这个油有特殊的香味，点燃之后能够飘在空气中闻到香味。”

在写《一词一世界》时，为了弄清楚一个细节，齐吉祥常常翻书、查阅考古发掘报告到深夜。写“琢磨”这个词时，他曾三番五次就琢玉的工具和操作方法请教当代的制玉大师，甚至到现场考察；写“牺牲”这个词时，他向天坛公园原总工程师讨教祭祀的规章制度……

对答尼克松

多年的职业生涯里，齐吉祥经历过无数的大场面，有一个场面挥之不去——1976年2月24日，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参观，齐吉祥负责讲解历史陈列。

讲解要求在50分钟内完成，中间还要除去翻译的25分钟，加上拍照提问，留给齐吉祥的讲解时间并不宽裕。

在正式讲解前，齐吉祥反复排练了很多遍，展厅里的每个展柜有什么，在哪个位置，他早已烂熟于心。

讲解过程中，尼克松问：“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到底是社会的进步还是倒退？”

齐吉祥觉得这个问题非常奇怪。稍加思索后，他坚定地说：“当然是进步。”

“既然是进步，那为什么原始社会的时候人人平等，可进化到了奴隶社会反倒有了阶级压迫呢？”尼克松继续追问。

在场陪同的人员都替齐吉祥捏了一把汗，他却从容对答：“奴隶社会比原始社会有更高的生产力，这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两者不在一个比较层面上。”这一说法最终得到了尼克松的认可。

如何让这位美国前总统在短时间内了解悠久的中华文化，这不仅考验一个讲解员内容选择方面的能力，更考验随机应变能力。协同维持秩序的警卫员最后看了看手表说：“你太厉害了，49分50秒。”

齐吉祥愈发深刻地认识到，冠以“中国”二字的博物馆和陈列意味着责任和担当。讲解员要言之有理、言之有物，需要不断学习。

每天照本宣科，向观众熟练背诵讲解稿，那多省事。齐吉祥将观众视作衣食父母。为了更好地服务观众，齐吉祥和同事曾到王府井百货大楼，向全国劳模、糖果柜台售货员张秉贵取经。

张秉贵说：“卖糖果看似简单，但背后也有讲究。什么人来买就推荐什么样的品种，老年人来买，推荐不黏牙的；南方人来买，推荐甜味更浓的；新婚的来买，推荐花色品种漂亮的。”

回忆这两段人生经历，齐吉祥觉得这可以看成是走进“因人施讲”这一广阔天地的根本起点。

有几千年历史的文物，用千篇一律的方式讲给不同的参观者，怎么可能引人入胜呢？“如果不好好学习，不具备相当的知识，何谈因人施讲？”随着工作的深入，齐吉祥逐渐认识到讲解工作大有可为，在人生的若干个路口他始终不改其志，也先后拒绝了去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和国际友谊博物馆担任馆长的任命。

“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尽力而为的事情。”忆往昔，能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能讲解《中国通史陈列》的内容，能天天踏上世界瞩目的天安门广场，这是一种无比的幸运和光荣，仅凭这一点，齐吉祥觉得这一生“值”了。

“小车不倒只管推”

由贝币引出“宝贝”、青铜器的铸造引出“模范”、度量衡器引出“衡量”……近日，齐吉祥的《一词一世界》由新蕾出版社出版，这本由《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主编李行健作序的书有何特别之处？

在这部作品中，齐吉祥对日常生活中常见但古今意思已经发生改变的词语穷源溯流，既说明一个词是怎么产生的，又自然导出和它紧密相关的文物、历史知识。书中涵盖了50个基础词汇的古今变化，近300个字、词精讲，借助国宝文物直观展现词汇的由来和演变，讲出一个个饶有趣味的故事，向小读者展现古人在建筑、冶金、纺织、农耕、酿造、天文等领域的成绩。

“人退休了，精神不能退，传承人类文明的初心不能改。”齐吉祥写这本书的念头萌生于30多年前，但当时并不具备条件，直到2012年才开始着手创作此书，2022年将书稿件移交出版社排版。

2000年6月，刚退休的齐吉祥接到时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编辑室主任王宏志的电话，邀请他编写七年级历史教科书，“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怎么有资格去编历史课本呢？既没有高等学历，也没有中国历史和教学教法的学术论著”。

出版社认为，齐吉祥在历史博物馆做讲解工作，懂得结合文物来讲历史，更具说服力和生动性。此外，他了解孩子的兴趣所在。在陈梧桐、臧嵘等历史学者的鼓励下，他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并对历史教材进行了改进——每课后面加一个与之相关的文物知识卡片，增加可读性；用了更多、更贴切、更让学生喜欢的文物图片。

二十多年来，齐吉祥一直关注着历史教材，为历史教材的修订工作贡献自己的力量。

2023年，齐吉祥又参与了历史教材的审定工作。在讲古代人类史时，教材介绍了元谋人、蓝田人、北京人。他提出将郧县人写入历史教材，这样才能证明一百万年人类史。这一观点得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王巍的鼎力支持，最终意见被采纳。

齐吉祥在讲解实践中发现，多数历史老师的文物知识相对匮乏，他着手向各地的历史教师讲授文物知识，足迹遍布我国30多个省份。

齐吉祥认为博物馆服务要对得起观众的厚爱，除了做好馆内讲解，也应该加强社会教育，增进观众对文物的认识和理解。他刚刚在全国博物馆讲解员高级培训班上讲开班第一课。

多年来，他以演讲和著书等形式向全社会普及历史文物知识，早就萌生了给青少年写一套文物历史启蒙图书的想法。如今，《国宝的故事》《这个历史太有趣》《一词一世界》等著作相继问世，齐吉祥偶尔会翻出一本读上几段。

孤灯挑尽，日夜艰辛，齐吉祥的老伴见证了这个艰难的创作过程，问他：“你写到什么时候为止？”齐吉祥回答：“小车不倒只管推。没有组织，没有观众，没有社会的认可，我自己有什么呀？常怀感恩之心，我还要继续在有生之年发挥余热，为社会服务”。

博物馆热的冷思考

“博物馆绝不是一生就参观一次的，要多次、反复地参观。在多次反复中，每次都会有不同的收获，会不断地加深收获”，齐吉祥认为，博物馆是一座知识的殿堂，要想让年轻人从博物馆这座人类文化宝库中撷取文明果实，需要博物馆加强对文物的学术研究，对文物的内在价值、历史文化背景深入挖掘阐释，更需要创新展出形式、传播手段，吸引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博物馆，进而走近博物馆，最终爱上博物馆。

从来不给自己的人生设限，当“新世界”向他招手时，齐吉祥拓展讲解平台与渠道，开设“齐爷爷说历史”抖音账号，先后发布近40个短视频，通过“《芈月传》里的青铜器都是错的”等风趣幽默的讲解，吸引近万名粉丝。

晚年，他越来越豁达通透，对博物馆的志愿者工作同样有着自己的思考。在他看来，博物馆的志愿者应该是多层面的，他们是志愿把自己的经历和知识奉献给博物馆事业的人。

不少博物馆对志愿者的培训、招募工作存在很多偏差，齐吉祥认为，应该打破以学生志愿者为主，形成以社会志愿者为主的人员组成结构。志愿者培训应该是一个细水长流而不是短期的突击过程。以往，齐吉祥培训的志愿者多是北师大等高校的大学生，他们只能在特定的较短时间段做志愿活动。后来他发现，一些退休的教师等人员本身具备相当丰富的知识，再经过培训之后：“并不逊色于专业的讲解员！”

齐吉祥曾多次来山东讲解文物知识、担任博物馆讲解大赛的评委，他仍然记得，自己的处女作《历史文物常识》在20世纪80年代由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山东民风朴实、人杰地灵仍令他印象深刻。基于自身的经历，他真诚地希望以后能在央媒、全国性的讲解员比赛以及交流活动中见到更多山东面孔。

（记者 刘兰慧 通讯员 杨雨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