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诸子 | 颜子留给后世人“精神安顿之所”

颜子一生毫无著述，却最受孔子欣赏和喜爱，并被后世帝王封为“先师”“亚圣”“复圣”等称号。只存在于别人著述里的颜回，几千年来，名字紧随孔子之后，作为“四科之首，百行之先”为后世所敬仰。颜子的魅力到底在哪里？当代人能从他那里得到怎样的精神遗产和心灵指引？

近乎完美的孔子“接班人”

夏日烈阳下的曲阜陋巷街很安静，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往北走，先看到“陋巷”牌坊，随之是颜庙大门。颜庙门口往西南看，就是林木参天、红墙金瓦的孔庙、青砖灰瓦的孔府。孔庙大成殿里，孔子像两侧分坐“四圣”，居首的就是复圣颜子。颜子赞叹孔子的思想“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他也成为孔子的“精神之翼”，师徒同道、惺惺相惜。

颜子出生于春秋晚期鲁国的平民农人家庭，父亲是孔子的学生颜路。有民间传说称，颜子出生恰逢其父外出回家，故得名为“回”。颜回一家住在鲁国都城曲阜的“陋巷”之内，耕种“郭外之田五十亩，郭内之田十亩”，他十三岁随父拜孔子为师，成为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中的典范。

学者鲍鹏山认为，颜子博爱且宽容。这种高尚的品格体现在颜子的日常生活中。颜子和子路去洙水洗澡，子路糊弄他，狡辩一只鸟可以叫“荧荧鸟”“同同鸟”两个名字，颜子感觉出被戏弄，去问孔子交友之道，孔子回答“不忘旧好，不记旧怨”。颜子从此对待朋友更加仁爱、真诚。

颜子的仁爱和宽容，还体现在对同门师兄弟的真诚以待上，他规劝鲁莽的子路“力猛于德，而得其死者鲜矣，盍慎诸焉”。颜子彻底践行孔子的仁爱之德，多年中一直是孔子学堂里的“班长”，他亲睦同门，是孔门弟子中的核心凝聚力。孔子赞叹：“自吾有回，门人益亲。”颜子在很多方面都显现出道德的理想主义，达到了“仁”的境界。

孔子非常赞赏颜子的治学精神。“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论语》中孔子多次赞扬颜子治学的出类拔萃。他以非凡的天赋跟随孔子学习，是成绩很全面的“学霸”，除了能领悟孔子学说和思想，还擅长射艺、跳八佾舞等，从小钻研难度最大的《易》，居孔门四科、“十哲”首位。

颜子在学习中“闻一以知十”，让孔子感叹，自己和子贡都不如他。颜子对孔子的教诲可以“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王阳明《传习录》中形容，颜回能对孔子学说默识心通，这让孔子愿意与其“言终日”，犹如大江决口流入大海那样滔滔不绝。

颜子不仅“好问”“好学”且擅于躬身践行，作为孔门德行科代表人物，他绝对尊师重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他殚精竭虑地弘扬孔子的儒家学说。鲍鹏山赞叹：“如果我们有幸在生命中，也碰到了孔子、苏格拉底、释迦牟尼等，最好的态度，就是颜回的这种态度。”南怀瑾认为：“得天下笨才而教育之，实在是苦事，孔子对于颜回，是得英才而教育，是快乐的。”

颜子是孔子刻意培养的接班人，他与孔子的关系甚至超越师徒，发展至父子深情和精神契合。春秋晚期百家争鸣，能言善辩的鲁国大夫少正卯抢走了孔子很多学生，但“唯颜渊不去”。他是杏坛的忠实拥护者。其他弟子或出门做官、做家臣或经商，颜子则一生大部分时间跟随孔子。周游列国期间，孔子被困于匡，险遭杀身，与颜子走散，颜子找到老师时，孔子竟痛惜嗔怪道“吾以女为死矣”，颜子的回答很感人肺腑：“子在，回何敢死。”颜子深深地认同孔子的学说，认定孔子是圣人，这种认同甚至是两个境界极高之人的精神契合、亲密无间。他评价老师的思想学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

周游列国之后，颜子跟随孔子登泰山，下山后“发白齿落”，不久去世。孔子痛惜地大喊：“天丧予！天丧予！”

颜子的至高之乐、根本之乐

山东大学荣休教授，曲阜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乡村儒学研究院院长颜炳罡称，进入二十世纪之后，颜子的地位开始比较尴尬，在老师孔子光芒的照耀之下，其光彩显现不出来，但回归到历史，颜子的地位非常高，历史上“孔颜并称”，颜子被唐玄宗封为“亚圣”，被北宋理学家周敦颐推崇，其《通书》提出“学颜子之所学，过则圣，及则贤，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所以，学颜不仅是宋明理学家，也是历代知识分子、仁人志士的价值追求。

那么，知识分子学颜子学什么，对当代人有何影响和启迪？颜炳罡说，学颜就是“寻孔颜乐处”。

“孔颜之乐”首先见于《论语》。《论语》中，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颜炳罡认为，这句话揭示了“孔子之乐”的内涵：“乐在哪里？并非获得了多高的身份、地位，才能找到人生乐趣，人生乐趣就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吃粗粮，枕胳膊睡觉，依旧活得心安理得、乐在其中。”

颜炳罡称“颜回之乐”则进一步解释了乐，是人生的“至高之乐”。《论语》中孔子盛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子乐在哪里？人生乐趣有不同境界，有的人以吃喝玩乐、口腹之欲为乐；有的人以权力、富贵为乐；有的人乐形体，穿着比别人漂亮就很乐。而颜子之乐揭示人生的至高之乐、最根本的乐，是乐‘性命’，以我的性命为乐。”

如何理解以性命为乐？颜炳罡详解道：“‘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颜子始终处于仁爱的境界之中，而仁就是人、人性，人性之乐，就是乐人。视贫如富，视贱如贵，无贫无富，无贵无贱，无寿无夭，颜回达到了这种‘乐性命’的境界。我们人的生命不过是无数个起起落落的波浪中的一环。颜子这样真正性命通达、畅达之士，可以坦然面对这个世界一切纷纷攘攘的东西。”

“孔颜之乐”更内含着生命的至高境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颜炳罡说，孔子真正称贤的弟子只有颜子，因为颜子有很高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抱负，他追求的是真正的天下大同、世界大同，他的境界又非常高，“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没有人用我，我的全部才能不显山露水，用我我就出来做事，这是非常高的境界追求。

“像苏轼这样做官三起三落的人，与颜子心灵契合，他非常推崇颜子。历代以来，有些知识分子飞黄腾达，有些知识分子则一生沉沦坎坷，那么这些人怎样才能找到精神的安顿之所。就是学孔颜之乐。颜子的伟大在于，他给知识分子寻求到了一种在失落、失意、不得志时的生存方式、生活的态度。”颜炳罡赞叹，颜子崇高的精神境界、严格的德行，不是我们一般人能理解的，历代以来有着高尚精神追求的知识阶层，才能够去领悟颜子这种境界。

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院长、特聘教授王钧林称，提到颜子最先想到的还是其人生态度，他不计较生活上的贫富得失，在嘈杂、艰难的生活环境中，依旧不改其乐，这就是颜子之乐。其次，颜子对孔子之道、孔子的思想有最深刻、最全面的把握，达到了别人所达不到的高度，比如在对“仁”的阐述上，就更深一步。“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并反复讨论。孔子问颜子何为仁，颜子说‘智者自知，仁者自爱’，这个回答孔子最为肯定。孔子常讲‘仁者爱人’，但爱人和自爱的差异很大。什么是自爱？就是使自己拥有道德和智慧，以道德和智慧提升自己，成为一个大写的人、一个有能力爱他人的人，一个能帮助别人、改造社会的人。”

王钧林说，《中庸》强调“成己仁也”，这与颜子提出的一个人首先要提升自己的思想完全相同，儒家一直主张的内圣外王，先做到内有道德和智慧，才能救助他人、救助社会。“颜子的‘仁者自爱’，抓住了‘仁’的关键之处。‘仁者自爱’是颜子非常重要的思想，但后世一直没有人做很好的研究。”

提到颜子思想对后世的价值和影响，王钧林认为依旧可以从“仁者自爱”去讨论。“当代很多领域的人对名利看得比较重，比如很多知识分子争抢名气，这其实与孔颜所讲背道而驰，颜子的‘仁者自爱’思想特别具有当代价值意义。”

颜子是孔子着意培养的接班人，也是孔子弟子中最为聪慧，最能领悟孔子思想和实质性精神的人。颜炳罡形容颜子与孔子“棋逢对手、心意相通”。“所以，颜子去世，孔子恸哭，并说‘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孔子没有答性命之辩吗，孔子没有达到把生死看做一如的境界吗，为何独恸颜子？孔子哭的其实不是颜子个体的生命，孔子哭的是他的道。颜子是孔子一生精心培养和打造的事业接班人，他的去世，孔子的真学问难以再传下去。孔子一心担道，担着中华民族之道，孔子的哭，是为中华文化、民族命运而哭。”

颜炳罡感叹道，如果颜子没有过早去世，能够继续奋斗接续孔子的事业，儒学就不会近200年没有正宗传人，颜子不早逝，儒学或许是另一种局面，中国的学术发展也会为之一变。

颜子思想融入当代日常生活

王钧林表示，颜子是儒家非常重要的人物，从颜子去世到北宋的1500多年间，不断有人称颂颜子，孔颜并称，而南宋确立“四书”地位后，从元朝开始孟子地位上升，开始孔孟并称，颜子地位发生重大变化。历代学术界对颜子本人和颜子思想价值研究挖掘不够，是因颜子没有著作流传后世。

颜子的言行记载散见于《论语》《孟子》《易传》《中庸》《庄子》等书中，直到南宋，才有理学家张栻首次为颜子编纂《希颜录》，整理搜集其言行资料，后又出现元代《新编颜子》、明代《颜子绎》、清代《颜子书》等，20世纪80年代以来又有《孔门弟子研究资料》《复圣颜子史料汇编》等著作，归类整理颜子的思想。

王钧林告诉记者，鉴于过往学人大多局限于资料整理工作，不能上升至为颜子编书的高度，借由地处颜子陋巷、孔子阙里的优势，他于近年提出编纂《颜子全书》设想，并已组建编纂团队，完成课题研究。《颜子全书》穷尽古今传世文献，入录近年出土海昏侯墓镜屏“颜子传记”等新资料，将颜子资料搜罗殆尽，编成“陋巷”“志向”“好学”等十八篇，使复圣颜子有书传世。王钧林说，有了资料汇编之后，再做进一步专业性研究。

颜子之后，颜氏子孙人才辈出，有颜之推、颜师古、颜勤礼、颜元孙、颜真卿、颜光敏等，有尽忠尽孝者，有刚烈勇猛者，也有饱读诗书者。南北朝时期文学家、教育家颜之推创作《颜氏家训》，分教子、兄弟、治家、风操、勉学、涉务等方面，记述个人经历、思想、学识以告诫子孙。《颜氏家训》备受推崇，有说法是“古今家训，以此为祖”。

颜之推是颜子第三十五世孙，他之所以写《颜氏家训》，是要将颜子以来，颜家严整的儒雅家风传承下去。《颜氏家训》很多名言广为流传，比如“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一伪丧百诚”“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等，被认为“篇篇药石，言言龟鉴”，是流传最广的家训。

作为颜子第七十九代孙，颜炳罡认为，《颜氏家训》本身是儒家一部经典，其精髓无不是儒家精髓，它不只是颜家的家训，而是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近年来，颜炳罡在兰陵县等地，助推打造乡村儒学研究院特色系列讲堂“师古讲堂”，主讲《颜氏家训》，结合当代社会问题，以及大众需求，传播颜氏家训和儒家文化。比如，在普及活动中，他将《颜氏家训》与勤俭持家、打理家务、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仁爱处事、邻里包容等内容结合在一起，让传统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焕发光芒。

对复圣颜子的祭祀活动，近年来也重启。从2021年起，每年农历十一月，颜子文化节暨颜子祭祀大典在曲阜复圣庙（颜庙）举办，推动颜子文化的研究、交流与弘扬。祭祀大典时，全国各地颜子后裔与各界人士，遵照古礼仪制，肃立复圣庙前，共同纪念复圣颜子，追思圣贤哲思。去年的祭祀活动中，中颜会会长、复圣公颜子第七十八代嫡孙颜廷淦宣读祭文并担任主祭官。文化节还围绕“颜子思想的时代价值”“颜子世家谱”“复圣林文物修缮”等专题展开交流与对话。

（大众日报·大众新闻客户端 记者师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