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淄博 | 慢慢走，欣赏啊！读《跟蒲松龄诗去旅行》

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自然风光和优雅的人文景观，值得低回流连，并且会长存心中让人感动、长留脑际供人思索。可是沧海桑田、时光流转，不说数千年，就是几百年前的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楼阁亭台，今天去看，都已旧貌换新颜，有的甚至早已不复存在。收藏文物字画，有真迹和赝品之分，赝品再好，行家里手还是喜欢真迹。因为真迹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价值，赝品只是徒然哄人耳目的玩物而已。

中国古代诗歌作品，特别是那些模山范水、传真写照的自然、人文之作，历经几百上千年，依然还是鲜活如初。文物字画都有时效性，比如一尊铜鼎，时光的霉绿，更增加了其历史沧桑和视觉美感，但它刚刚铸成投入使用的时候，一定不是眼前的样子。诗歌却不然，我们今天读“风”读“骚”、读“李”读“杜”，尽管毛笔的书写变成了激光的印刷、彼时的月光已经罩上了今日的雾霾，可是我们捧读起来，感觉眼前还是关关的雎鸠和鸣、袅袅的洞庭木叶、可以酣饮的高楼、青翠未了的齐鲁……这就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要想见识古代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了解诗人笔下和心中是如何与自然、人文达成默契共鸣，最好是去读诗——蒲松龄的聊斋诗，就是久被湮没而终于放出精光的可读之诗。

蒲松龄（1640—1715），因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而闻名于世，既是中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之王，也被称为“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可是三百多年过去，世人都记着他有近五百篇的短篇小说，却不大知道他还有包括一千多首诗的《聊斋诗集》。

蒲松龄十九岁考中山东头名秀才，二十岁就和友人一起成立“郢中诗社”，开始了诗歌创作。然而一直到三十一岁，这十来年的诗歌竟没有一首保留下来，让人感到十分可惜。不过随着三十一岁他南游江苏高邮、宝应时过青石关，写下《青石关》诗，眼界开阔了，诗情浓郁了、诗作也便多了起来，并且基本流传了下来。从此以后，一直到七十六岁逝世前二十余日的《除夕》诗，一生屐痕处处，一生吟咏不辍。留下了千首诗篇，也留下了三个世纪前的自然人文之光，供后人梦旅卧游。

《聊斋诗集》收在前人路大荒整理的《蒲松龄集》和今人盛伟编校的《蒲松龄全集》中，两部著作都卷帙浩繁且价格昂贵，不是一般人有心和有力收藏阅读的。今人赵蔚芝先生虽有《聊斋诗集笺注》单行，出版也近三十年，且繁体字印行，也不是普通聊斋文化爱好者所能够顺利购得并轻松阅读的。所以撰写一部供凡常水平读者阅读的聊斋诗的普及选读本势在必行——王光福、刘悦二位教授的这本《跟蒲松龄诗去旅行》就应运而生。

蒲松龄平生足迹不广，只在三十一岁那年到过江苏的宝应、高邮和扬州，一年后也就返回淄川老家了。可这一年，却是他诗歌创作大丰收的一年。我们只看他这首《湖上早饭，得肥字》：

湖上烟寒远树微，平沙鸥鹭尽忘机。

归鸿一字愁中断，浓绿千山雨后肥。

驿路新栽彭泽柳，天涯分饭首阳薇。

芳洲蛱蝶深深见，乱扑菱花上钓矶。

身在宝应，湖自然是宝应湖。就是游湖，也忘不了作诗，可见此时诗兴之浓。而“寒烟远树”“平沙鸥鹭”“归鸿”“浓绿”“彭泽柳”“首阳薇”“芳洲蛱蝶”“菱花钓矶”这些天生的诗料，蒲松龄有些在淄川能够看得到，有些则看不到。或植物或动物，或人物或地理，或静或动，五颜六色的事物一起扑上眼帘，一齐铺进心胸。竟使这位山东大汉眼花缭乱，手足无措了——这正是诗人初到南国时真实情态的细致流露和诗意呈现。

蒲松龄回到淄川后，又将笔墨泼洒在了辽阔的般阳大地上。他写般河的潺湲，描三台山的高耸，摹夹谷台的雄峙……读者就算没到过这些地方，读读他的诗，也真有身临其境之感。淄川西北部有一座奂山，就是选入中学《语文》课本中的《山市》所云“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数年恒不一见”的那座奂山。数十年中，蒲松龄到省城考试、到西铺的东家坐馆，来回都要打此山下行。我们再来看他这首《奂山道上书所见》：

吟鞭萧摵过长桥，三尺红尘小驷骄。

十里烟村花似锦，一行春色柳如腰。

榆钱雨下黄莺老，麦信风来紫燕飘。

游客登山真兴寄，海棠插鬓醉吹箫。

“奂山道”，就是奂山山下的官路。“书所见”，就是书写眼前看到的景物和人物。你看，春天到了，繁花似锦、细柳如腰。诗人们也纷纷骑着矫健的小马、摇着带风的马鞭，前来登山寻诗了。一阵风过，榆钱如雨般洒落，树枝上立着娇小的黄鹂——求偶的歌唱已经停歇了。麦田里也有风，成双成对的紫燕飞来飞去——大概是在追逐空中的昆虫吧？奂山上的小道熙来攘往，女的海棠插鬓、男的醉酒吹箫，真是一派天真和乐的景象。

蒲松龄最喜欢的城市还是省城济南。从少年时期，就到济南参加考试，一直到晚年，还因为各种事情去往济南。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都给他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我们来看他这两首《夏客稷门，僦居湖楼》：

其一

西来僦屋水云间，枯坐摊书四壁闲。

雨过开窗风满座，独持杯酒看华山。

其二

半亩荒庭水四周，旅人终日对闲鸥。

湖光返照青连屋，荷气随风香入楼。

那年夏天，蒲松龄因故来到济南——他常用“稷门”指济南——在大明湖畔租一间楼房住了下来。济南是“一城山色半城湖”，住在湖边的小楼上，就仿佛住在了云水之间。可是不知何故没人与他交谈，他只好在一阵急雨过后，迎风推开窗子，遥望远处的华不注山了。

写一首不过瘾，或者说诗人耐不住寂寞，又挥笔写了一首。这个小小的半亩庭院，四周都是水。因为无事可做，只好镇日与悠闲的鸥鸟相对。傍晚时分，湖水的反光把青翠之色照进屋里，风也把淡淡的荷香送到楼里边那个人的鼻子里头了。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朱自清散文《荷塘月色》中的名句：“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蒲松龄各种诗体都有尝试，但写得最好最多的，还是七言的律师和绝句。再加上时下的古典诗词爱好者，所爱好的也大多是诗律谨严、音韵铿锵的近体诗。所以《跟蒲松龄诗去旅行》这部著作，也多选这一方面的诗作。以上只是随手举了几个例子。

《跟蒲松龄诗去旅行》的著者，既是颇有成就的聊斋学专家，还发表过大量散文和小说，也是小有名气的作家。近年来作为主要撰稿人，有纪录片《脉动泰山》《三孔春秋》在中央电视台播出。近日山东电视台播出的纪录片《大河奔腾》，也广受好评。因此此著所写之文字自然与众不同。它以散文之笔致、小说之意趣，来传达蒲松龄的诗中之情致和趣味。没有高深的理论和佶屈聱牙的分析，只是绘声绘色的叙述和描绘，可谓一部古典诗歌鉴赏普及的别开生面之作。

我们来看《青石关》中的这段文字：

“南山北山云，千株万株树”，到了这样的环境当中，看着看着就眼晕了。虽然字面上写的是“南山北山”，我看蒲松龄此时此地一定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反正就是一条路，不用人引导，马自己蒙着头走就是。看不见太阳，又没有星星，方向是绝对辨不清了，说“南山北山云”，就仿佛是说东西南北周围的山上都是缭绕的云雾。缭绕的云雾之下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千株万株树”——到底多少株谁也数不清，反正很多很多，满山上都是。

我们再来看《雨后次岩庄》中的这段文字：

从济南府的蒲家庄到泰安府的岩庄，中间还隔着一个青州府的颜神镇，距离比一条长江宽远得多，其间的山也比王安石看到的多得多，再说就是想家也得随着大雁继续往离家越来越远的南方走啊，此时此地的忧伤思念之情，伴着那隐隐的一带远山，逐渐洇上蒲松龄的心头，也洇满了我们读者的眼睛。

这样的文字，比中小学课本上的很多课文还要好看。诗是好看的，讲解诗歌的文字也必须好看才好，否则用味同嚼蜡的文字，去鉴赏美如溪山的诗歌，那就是暴殄天物，拿定主意要在诗歌和读者之间，硬画一道不可逾越的天河了。

《跟蒲松龄诗去旅行》这本书，于2023年9月由文汇出版社出版。这是一本聊斋诗研究鉴赏的专著，但它是普及性的，是给普通大众——特别是大中学生——看的。当然了，就是专家学者抽暇翻翻，也一定会有收获的。

以上，就是我读《跟蒲松龄诗去旅行》的些许感想——若想感受蒲松龄诗歌之美和此书之不同流俗之处，建议去看原书。

慢慢走，欣赏啊！

文/周静

作者简介：周静，山东淄博人，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主持过多项省级科研课题和教改立项，发表过多篇科研论文，出版过《管子教育导释》《另一只眼看聊斋》等学术著作，推出多集聊斋文化普及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