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山论道|桑东辉:《颜氏家训》的忠德观留给今天哪些启示?
来源:大众新闻
2024-09-12 15:29:00
【本文系第十届尼山世界文明论坛学术成果,原题为《传统家训的忠德观及其当代启示——以<颜氏家训>为例》,文章内容有删减】
□桑东辉(黑龙江大学哲学学院、国学院)
《颜氏家训》是南北朝时期颜之推所作,在中国传统家训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号称中国的“家训之祖”。作为南北朝时期的士大夫,颜之推一生颠沛流离,其自云曾“三为亡国之人”。家训的功能主要在于教化子孙,以避祸全身,保家护族,光大门楣。颜之推的《颜氏家训》也无疑要通过“提撕子孙,整齐门内”,而达到强宗固本、凝聚家族、延续血脉的目的。尽管在《颜氏家训》中,“忠”字出现的次数并不多,但结合《颜氏家训》中大量出现的君臣、谏诤、气节、诚信等与忠有关的内容,不难发现,忠是《颜氏家训》立世修身的重要内容,其地位远超悌、友、信、仁等诸德,与孝比肩。
一、《颜氏家训》忠德观的核心要义
《颜氏家训》忠德观的核心要义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忠乃立身之本,名教之先
魏晋南北朝时期,传统儒家思想受到来自佛、道的挑战,纲常名教也一定程度地受到冲击,但这一时期儒家思想特别是“三纲”仍占据国家意识形态。在儒家纲常统领下的君主专制社会中,忠仍为首要的政治道德,也因此成为名教之先,成为士大夫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颜之推看来,“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髙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而“有益于物”的不“费人君禄位”之君子,无疑就是国之干城。颜之推进而将臣子细分为朝廷之臣、文史之臣、军旅之臣、藩屏之臣、使命之臣、兴造之臣等六种,并对六种臣子的责任进行了规范,如“鉴达治体,经纶慱雅”、“断决有谋,强干习事”、“清白爱民”、“不辱君命”等,但无论哪种臣子,都应是“勤学守行者”(《涉务第十一》),归根到底其落脚点也都落在忠君、爱国、尽职、利民上。颜之推认为忠臣是国之栋梁,即便是昏君当道,但如果有忠臣辅佐也能保持帝业不坠。他举了暴虐的北齐文宣帝高洋的例子,指出高洋即位数年“便沈湎纵恣,略无纲纪”,但因为委政于尚书令杨遵彦,因而“内外清谧,朝野晏如,各得其所,物无异议”。后来,高洋死后,杨愔(即杨遵彦)遭到虐杀,“于是衰矣”(《慕贤第七》)。杨愔乃北齐忠臣,以“精忠体国”自励,娄太后虐杀杨氏后,也惋惜道:“杨郎忠而获罪。”而厚礼下葬。颜之推引用这个事例意在说明忠臣对国家社稷的重要性。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还举了北齐杀死斛律明月这样的折冲之臣而导致“将士解体,周人始有吞齐之志。关中至今誉之,此人用兵,岂止万夫之望而已也。国之存亡,系其生死”(《慕贤第七》)。
忠君道德是建立在君为臣纲的君臣大义之上的,凸显的是等级制度下的君尊臣卑。颜之推极其重视君尊臣卑,强调不可僭越尊卑秩序。在《颜氏家训》中,他引用一些历史教训来告诫子孙时刻不可轻忽君臣之间的尊卑。在《教子篇》中,颜之推引用北齐武成帝的儿子琅琊王为例,说明王子恃宠而骄,僭越违制,所谓“骄恣无节,器服玩好,必拟乘舆”,甚而至于贪恋专门供给皇帝的新冰钩盾献早李等,求索不得,大怒道:“至尊已有,我何意无?”最终被有司收系,“坐此幽薨”。颜之推由此感叹道:“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共叔之死,母实为之。赵王之戮,父实使之。刘表之倾宗覆族,袁绍之地裂兵亡,可为灵龟明鉴也。”不仅服制器物等要明确君尊臣卑,甚至文章言辞也不能有丝毫僭越。在《文章篇》中,颜之推认为陆机在给其亡姊写的誄文中出现“伣天之和”是将自己亡姊比拟成皇后、公主,涉嫌僭越,故批评道:“今为此言,则朝廷之罪人也。”其又指出“王粲赠杨德祖诗云:‘我君饯之,其乐泄泄。’”也有违等级尊卑,所谓“不可妄施人子,况储君乎?!”君臣之间的尊卑甚至表现在情感表达的方式和程度上。南朝梁武帝的弟弟王子侯被任命到东郡为官,临别时,梁武帝动情地说:“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以恻怆。”数行泪下。而王子侯因不善于表达感情,“遂宻云赧然而出”。“密云”典出《易经》“密云不雨”,代指表情含悲而实无有泪,或隐含故作悲伤的意思。王子侯也“坐此被责”,乃至于被羁束滞留,所谓“飘飖舟渚,一百许日,卒不得去”。对此,颜之推为王子侯申辩道:“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絶,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风操第六》)但话虽如此,身处君主专制铁幕下的臣子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谨防因此而获罪。
(二)忠孝一体,旨在移孝作忠
中国自古重视孝道,汉晋以来更是强调“以孝治天下”的治国方略,所谓“六行之义,以孝为首,虞舜之德,以孝为称”。到了南北朝时期,孝治传统弥盛,所谓“夫孝者,天之经,地之义,人之行。自天子达于庶人,虽尊卑有差,及乎行孝,其义一也”。专制君主强调孝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营造父子相亲的家庭和睦,而主要是出于传统忠孝一体的观念,专注于移孝作忠的现实政治目的。“在中国封建统治阶级看来,封建军庭是封建国家的缩影,君与臣的关系,等同于父与子的关系。因此,在家‘尽孝’与在国‘尽忠’是一致的,而且只有在家‘尽孝’,才能在国‘尽忠’。”因此,魏晋南北朝时期大力提倡忠孝精神,所谓“百行之本莫大忠孝”;“夫人道所重,莫过君亲,君亲所系,忠孝而已。孝以扬亲为主,忠以节义为先”。
《颜氏家训》以大量篇幅强调治家,强调父子相亲、兄弟和睦、妯娌和谐,而这一切的理论基点都是凸显血缘宗法关系的孝道。在《勉学篇》中,颜之推也认同于“孝为百行之本”的道理。据有的学者统计,《颜氏家训》中言孝者54次,在《文章篇》和《勉学篇》中,关注最高的是“孝”。颜之推继承了传统的忠孝观念,有感于《孝经》的“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的观念,感慨道:“比世往往见有和人诗者题云:‘敬同。’《孝经》云:‘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轻言也。”(《文章第九》)充分体现了移孝作忠的要义。
出于维护专制统治的需要,统治者更重视有助于忠君的孝道,重视从人伦根本上培植孝道,夯实臣子忠德的基础。因而,对于那些行孝之人,往往大加旌表,而且汉代还发明了“举孝廉”的选拔官员制度,大肆鼓吹孝道。另一方面,对于违背孝道的人则予以道德否弃。《颜氏家训》的《风操篇》记载了一个习俗。“江左朝臣子孙初释服,朝见二宫,皆当泣涕。二宫为之改容。颇有肤色充泽无哀感者,梁武薄其为人,多被抑退。”反之,对于践行孝道的,梁武帝则大加赞赏,如“裴政出服,问讯武帝,贬瘦枯槁,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裴之礼不死也。’”从中可见,梁武帝对行孝与否的臧否和褒贬。
尽管古代社会舆论极力倡扬“忠孝一体”“忠孝一本”的观念,但毕竟忠孝分属于政治伦理和家庭伦理范畴,因此在现实践行中,往往会遇到忠孝冲突的问题。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往往出现忠孝两难的冲突和困境,时人在选择首忠还是首孝的问题上也是有所分歧的。从统治者的角度,基本都是希望臣子舍孝全忠、先忠后孝的。对于这一问题,颜之推也有所论述。在《归心篇》中,颜之推指出:“求道者,身计也。惜费者,国谋也。身计国谋不可两遂,诚臣狥主而弃亲,孝子安家而忘国。各有行也。”这里“诚臣”就是“忠臣”。从这段话看,尽管颜之推也承认“儒有不屈王侯,高尚其事”者,并认可忠臣、孝子“各有行也”,但从颜之推的先诚(忠)臣后孝子的表述方式上看,在面对忠孝抉择时颜之推应该更倾向于忠而不是孝,这也符合中古社会忠孝观念嬗变的轨迹和趋势。
(三)褒忠远佞,古今存亡之道
处在政权更迭频繁、分裂战乱频仍的南北朝时期,臣子很难保持始终如一地忠于一家一姓。颜之推本人就“三为亡国之人”,因此,在那个时代很难有比较纯粹、始终如一的忠臣。但即便这样,忠臣仍是士大夫所仰慕和效仿的道德楷模。在《颜氏家训》中,颜之推也秉承褒忠远佞的态度和立场。
一方面,颜之推盛赞有气节的忠臣,所谓“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文章第九》)。颜之推还举了北齐宦官田鹏鸾的例子。这田鹏鸾本为“蛮人”,“睹古人节义之事,未尝不感激沈吟久之。……后被赏遇,赐名敬宣,位至侍中开府”。当北齐被北周攻灭,北齐后主逃奔青州路上,田敬宣被周军俘获。面对北周逼问齐王何在?田敬宣骗他们说北齐后主已经跑远了。但北周将士并不相信他,“欧捶服之,每折一支,辞色愈厉,竟断四体而卒”。至死也没有出卖主子。颜之推感叹道:“蛮夷童丱犹能以学成忠,齐之将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勉学第八》)。尽管颜之推对田敬宣这样不事二姓的忠臣非常敬佩,但面对政权频繁易主的乱世,颜之推也并不苛求臣子要从一而终,而是认可各为其主的忠,所谓“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自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而改虑”。他特别以三国时陈琳“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虵虺”(《文章第九》)的例子来说明乱世忠臣的无奈。
另一方面,尽管颜之推认可乱世忠臣的各为其主,但他的各为其主也是有原则和底线的,而不是以此作为不忠的托词和借口。颜之推对不忠之人是非常痛恨的,尽管自己由于命运因素身不由己而无法从一而终,但对于那些心怀不忠的臣子却持否定态度,甚至对自己祖辈的不忠行为也能不为尊者讳。在《诫兵篇》中,颜之推指出“颜忠以党楚王受诛,颜俊以据武威见杀。得姓已来,无清操者,唯此二人。皆罹祸败”。他告诫“子孙志之”。对于当时士大夫“不能被甲执兵以卫社稷”却好行险弄拳者加以否定,认为他们“大则陷危亡,小则贻耻辱,遂无免者”。在颜之推看来,“不能为主画规以谋社稷,君子所耻也”。他特别强调“每见文士颇读兵书,微有经略,若承平之世,睥睨宫阃,幸灾乐祸,首为逆乱,诖误善良。如在兵革之时,构扇反覆,纵横说诱,不识存亡,强相扶戴,此皆陷身灭族之本也。诫之哉!诫之哉!”
在颜之推看来,忠、正与邪、佞构成了国家政治生态复杂环境。作为忠臣要站在正义的一方,形成勠力同心、精忠报国的合力,他引王子晋的“佐饔得尝,佐斗得伤”来说明“为善则预,为恶则去,不欲党人非义之事也”(《省事第十二》)的道理。同样,作为君王也要亲忠臣,远小人,指出:“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见其睫耳。”(《涉务第十一》)
(图为北齐壁画)
二、《颜氏家训》忠德观的当代启示
《颜氏家训》的影响不仅惠及颜氏后人,而且也成为历代所尊奉的家训典范,更对新时代家风建设有着重要的历史借鉴意义。其中所蕴含的忠德观对今天我们培育爱国主义精神、弘扬敬业奉献精神、营造诚信宽容的和谐社会氛围都有着重要启示。
(一)爱国主义
早在先秦时期,忠就被赋予了爱国主义内涵,所谓“杀身赎国,忠也”(《国语·晋语四》)“临患不忘国,忠也”(《左传·昭公元年》)。《颜氏家训》更是通过颂扬伯夷、田敬宣、张嵊、王夫人谢氏等忠烈不屈典型,大力弘扬忠君爱国精神。在君主制已经被废除的今天,要将《颜氏家训》等传统家训中的忠于社稷、忠于君主的观念,转化为忠于党、忠于国家、忠于人民的爱国主义精神,将新时代爱国主义教育落实到每个家庭、每个社会组织中,在全社会营造起爱国、爱党、爱人民的良好氛围。
(二)敬业奉献
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非常重视恪尽职守的忠,并将忠于职守作为家训的重要内容。基于“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勉学第八》)的职业观,颜之推强调一个人要敬业奉献,不计得失,所谓“君子当守道崇徳,蓄价待时”,至于“爵禄不登”,则“信由天命”。他反对“贾诚以求位,鬻言以干禄”(《省事第十二》)的功利之心,主张“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涉务第十一》)。我们今天传承传统家训精华,就是要将《颜氏家训》中忠于职守、勤勉敬业精神转化为爱岗敬业的职业道德。国家公职人员更要按照“有益于物”、不“费人君禄位”的标准,来克己尽责,忠勤不懈,而不是尸位素餐,辜负党的重托和人民赋予的权力。
(三)诚信宽容
传统忠德不仅包含忠君和忠社稷的爱国主义精神基因,而且也蕴含着忠信和忠恕等内涵。在本文中,我们主要是从政治伦理角度,围绕忠君道德,来探讨《颜氏家训》的忠德观,但这并非意味着《颜氏家训》的忠德观只有忠君一种样态。事实上,忠信、忠恕的内涵在《颜氏家训》中也多有体现。如“尽忠信,不辱其亲所望于汝也”(《终制第二十》)的忠信观和“志均义敌”(《风操第六》)的忠恕之道。《颜氏家训》很多地方都涉及到诚信问题,如他抨击“清名登而金贝入,信誉显而然诺亏”(《名实第十》)等不忠于然诺的失信行为。至于忠恕二字,在《颜氏家训》中虽不见载,但按照宋儒以“己欲立则立人,己欲达则达人”释忠和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释恕的理路,其所谓“为善则预,为恶则去,不欲党人非义之事也。凡损于物,皆无与焉。然而穷鸟入怀,仁人所悯,况死士归我,当弃之乎?伍员之托渔舟,季布之入广柳,孔融之藏张俭,孙嵩之匿赵岐,前代之所贵,而吾之所行也,以此得罪,甘心暝目。……亲友之迫危难也,家财己力,当无所吝;若横生图计,无理请谒,非吾教也”(《省事第十二》)则无疑体现的是忠恕之道的内涵。从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角度出发,不仅要继承发扬《颜氏家训》忠信精神,在全社会树立起诚实守信的良好氛围,更要充分认识《颜氏家训》所倡导的严己宽人、推己及人、爱众亲仁等忠恕理念对健康人格养成的助益,加强良好家风家教建设,营造宽容理解、美美与共的和谐社会环境。
责任编辑:崔凯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