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土|一株稻子的本分
沃土 | 2024-09-25 16:02:53
来源:大众新闻·农村大众
刘君
大凉山深处,万亩五彩梯田,此时已幻化成一片金色的海洋,在蓝天、阳光、微风的背景下,轻轻晃动。仿佛冥冥中,我们之间总会有这一场相遇,在它们最灿烂、最饱满、最美丽的时刻。
稻子的清香唤醒潜藏记忆深处的满足,充溢在每一个毛孔里。它们看到我的到来也是开心的吧,那么用力地点头。
这里是越西,古代用的是 “嶲”这个字,因越过嶲水设郡县而得名。这个山水小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是彝族。每年九月,稻子成熟时,这里会举行盛大的尝新米节。
尝新米节,彝语为“车史则”。九月正是彝历虎月,村村寨寨的男女老少穿上最绚丽的彝族服饰,撑着叫朵洛荷的黄伞,迈着自信满满的步伐,沿着田埂,穿过大片金黄色的稻田,缓缓走来。
在稻田中央搭起的丰收台上,大家跳起了打体舞,一种古老的彝族民间舞蹈,意为“踏地而舞”。三步一跺、三步一跳,动作刚劲有力,配合手中旋转的朵洛荷,不失柔美与细腻。强烈的节奏感兴奋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因为互动性强、易学易跳,我们很快融入跳舞的队伍当中,同舞,同乐。
此刻,稻田里,稻穗沉甸甸的,低头致意,一阵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是为我们的舞蹈击掌吧。
凝望阳光下闪烁的金黄色,那么鲜艳,耀眼,仿佛是用最纯净的黄金打造而成,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触摸。
背着背篓的妇女们一字排开,千人抽稻子比赛开始了。大家你追我赶,欢声笑语像活泼的鸟儿在田间扑棱棱地飞向蓝天。
“太有趣了!”我对身边的燕子说,她来自西南民族大学,和同学们特地赶回家参加尝新米节——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关于彝族祭祀祈福文化的创新演绎。她告诉我,越西种植水稻已有500多年历史,彝族“尝新米节”被列入第五批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在尝新这天,还要进行一个“供饭”仪式。燕子说,在“供饭”前,先要“叫粮魂”,即到田里割回一把优质稻穗挂在堂屋的横梁上,这把稻穗的稻子可作来年的稻种,而剩下的稻秆则扎成洗锅帚用来洗锅。挂谷穗时口里要念吉祥的颂词,表达对丰收的感谢和对未来的美好祝愿。
环球同此凉热。我想起《金枝》那本书,里面提到,在印度,人们至今还会举行一些庄严的仪式,把稻谷的灵魂从稻田带回谷仓。9月谷物成熟时,非洲的楠迪人会举行一种仪式。每一个有田地的女人和女儿都要到田里去,用某种树的树枝和树叶点燃一堆篝火。她们摘一些玉米粒,每个人在项链里放一粒玉米,其他的则放进嘴里嚼碎,把嚼碎的玉米粒涂抹在额头、脖子上和胸前。
我国自古以来就有各种具有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的丰收祭祀活动。有的地方会在收获之后对土地神进行祭祀,准备各种供品,举行隆重的仪式,祈求来年的丰收和平安。有的地方巧言善辩的杂耍艺人会带着“秋牛图”挨家挨户地“送牛”,同时说些祝贺丰收的吉祥话。主人家则会给予赏钱,以示感谢。
燕子说,到了今天,保护环境、维护生态平衡,应该算是更大的一场祈福吧。
越西的水土是得天独厚的。多山,多河,山河之间形成多条大的宽谷,非常适合水稻成长。而为了那一片金黄,人们不仅要付出辛苦,还要付出对自然敬畏的小心翼翼。
抽稻子比赛后,人们回到村里,用镰刀、锅铲等工具,把谷粒从稻穗上分离下来,然后点燃“节火”,将谷粒倒入大铁锅中翻炒烘干,再倒入大石臼里舂成米。
炒熟的新米入口软糯,清香扑鼻,每一粒米,仿佛都还记得季节时序,记得阳光热烈、雨露滋润,记得长风吹拂,记得严寒时的隐忍。
燕子说,用新米饭搭配新鲜的猪肉,再配上用五谷酿制的杆杆酒,让人根本停不下筷。
不过,要先让狗食新米,然后按辈分大小依次尝米,做完这些,新米宴才正式开始。
“喂狗饭”是过“尝新米节”的重要仪式。据彝族民间传说,远古时候人间没有水稻,神狗跋山涉水到“百草结稻穗、稻谷金灿灿、蒿枝结花椒、花椒红艳艳”的“诗母恩喻”(祖界),在谷种上打滚后回到人间,让谷种从尾巴上抖落下来,落在田间。秋天稻米成熟,人们尝食后感觉十分可口香甜,便开始播种稻谷,于是就有了水稻。彝人从此视狗为福禄化身、救命伙伴。
一碗米下肚,很清楚地让身体懂了一方土地,也懂了一季的寒暖。若人可以按作物分,那有人是麦子,有人则是水稻。而我分明是一株稻子,遗传所致,因为爸爸是稻子,他的老家在广西,从小吃米。我妈是山东人,按理应该是麦子,但她从小也爱吃米,虽然那时一年也吃不了几顿米饭,还被我的姥爷打趣:这么爱吃米饭,将来嫁个“南蛮子”。
爸爸爱吃米到什么程度?在那个粮食定量的年代,我们家会把玉米面、小麦面换成大米,我爸还会每周从饭店买现成的米饭回来吃。
只能说,属性很难更改的,不管是身体的,文化的,地理的,还是饮食的。就像——熊猫。
来越西,在成都中转时,我抽空去看了熊猫。
太喜欢它们的呆萌了,有的卡在树上一动不动,有的在凝视发呆,还有一些在无聊地瞎闹。有一只熊猫,一路内八字地小跑上山,被绊倒之后滚了下去,因为圆嘛。而且一次次,爬上去,又滚下来。
大多数情况下,看它们靠吃竹子打发时间。竹子,那种硬得像木头的草,占熊猫日常食谱的99%,它们一天能吃上十几个小时。这种饮食习惯真是个谜。
好像在遵守某种古老的誓约,作为食竹者,它们展现出对诱惑的非凡抵抗力:一条小河奔腾而过,呈上新鲜的鱼肉大餐,而熊猫做了什么?蹚过水流,走向对面硬邦邦的竹林。
因为竹子可以存活一百年?那是熊猫存活时间的四倍之多。但竹子也有可怕的缺陷,它们会同时垮掉:经过一个世纪的不断生长,整片竹林一起开花,一起死去。竹林需要二十年才能恢复原样。
“竹子开花啰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真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有多少人还记得这首歌,这是1980年代为了拯救濒临灭绝的熊猫而作的。当时九寨沟箭竹大面积开花枯死,大熊猫面临粮食危机,不仅国内,甚至国际上,都曾掀起“拯救大熊猫”的热潮。
可是,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可吃的,干吗还要专门享用某种营养少得可怜、时不时会倒下的食物? 这时候,某些动物可能就会发现不对劲,变身为随便主义者了。
人们试图帮助熊猫,在竹子死亡期选用其他替代品。它们也会吃摆在面前的山药、香蕉、鱼肉,但屈从不是转变。一旦有了竹子,它们就会从其他食物面前慢悠悠地晃过。
表面上,我们似乎不像熊猫那么死心眼,比熊猫懂得变通多了。米和面一样养人,而且我们还吃蔬菜,水果,肉类,海鲜,可选择的不要太多哦。
但实际上,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只熊猫。
先生是土生土长的陕西人,一株倔强的麦子,无面不欢。他的亲戚更甚,来山东玩,每天必须一顿手擀面,不然就这疼那疼。闺蜜山东人一枚,标准的麦子,喜面食,极度抗拒米类。她说每一次去云南旅行,都会瘦个五六斤,妥妥地被迫减肥。那里到处都是米线,宽的,细的,炒的,煮的。别人的享受是她的难关,她总觉得那东西像蚯蚓一样,入胃之后怎么也不舒服,而且根本不顶饱,一会儿便饿。正如不爱吃馒头的我,常觉得馒头梗在嗓子眼儿难以下咽。
其实我爱吃米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我爸。大学时,我会把馒头票和舍友换成米票。尽管那时的米都是陈米,做出的米饭“一盘散沙”,毫无黏性,但我的胃就是那么有原则。现在想想,她们看我的眼神,大概和我看熊猫是一样的。
熊猫有自己的想法,难以解释,也不能修正,我们自己也一样。
去美国读书的天天,一开始最无法适应的就是饮食。直到他自己开始做饭,一餐米饭,一餐馒头,日子便顺溜熨帖了许多。
无论如何,米面是少不了的,大概就像迎面而来的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暑去秋来,岁月滋味隽永。
《金枝》里还记载,丰收后,会有祭司和他的助手来到稻田,向稻米精灵祈祷唱歌。我也要为眼前的稻田唱首歌:
昨天今天明天
所有的年代,所有的日出日落
会通过你的身体
连接在一起
包括头顶恒久的星空
包括车站的每一次送别
包括时间的所有刻度
这是我们的心心相印。稻田,总让人有一种安心。
责任编辑:刘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