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打开

沃土|雨见临朐

来源:大众新闻·农村大众

2024-10-16 16:16:06

逄春阶

甲辰年中秋节刚过,与众文友来到潍坊临朐,原想一定能看到山里的月,却遇到了雨。那日下午二时许,山东生态文学(临朐)创作基地举行揭牌仪式,斜飘的雨丝沐浴着即将挂起的牌子。恰是秋分种麦之时,都说春雨贵如油,秋雨也是贵如油的。在天旱的临朐,喜见中秋的雨,雨与文学亲近,跟生态文学更近。群生澍濡,好一场时雨。

接下来,就是采风。我干记者三十多年,几乎每年都到临朐采访,每次采访都有惊喜,都有新发现。早就听说过临朐嵩山有一片水杉林,这次才得以见到。微雨中漫步在水杉林中,不由得挺胸抬头,保持着水杉的姿势。越往里走,越觉得有一股清凉之气。有人说这是五十多年前青岛、德州的知青栽种的,也有人持否定态度,并进行了考证。曾昭亭先生最近写的《临朐水杉知多少》中的介绍,比较可信,引证如下:“嵩山林场场长祝曰胜发给我一份《水杉林介绍》的材料里说,嵩山的水杉树,是1971年,林场的技术员去南方学习,对此树种很感兴趣,决定引种的。1972年,先在崔木林区进行了垒堰整地。1973年春,从平度大泽山林场调入部分二三十厘米高的水杉树苗,由沈万涛带领下乡知青们栽植于崔木林区……目前,崔木林区的水杉林,共有水杉树1166株,最大的一株胸径为60厘米,高35米。”不管怎么说,知青参与了水杉林的栽植,这片绿,也有着知青人的痕迹。

为什么独独在这里出现一片水杉呢?因为这里有着与南方相似的地理条件,山间常年流水不断,气候湿润,适宜水杉成长。一句话,这里的生态好!

水杉,被誉为植物王国的“活化石”,在北方郁郁葱葱地茁壮成长可谓奇迹。倘若炎炎夏日,约上三五好友来水杉林下漫步,用一颗闲适的心去感受大自然的韵律和节奏。带着一颗敏感而敬畏的心,去触摸每一片叶子,去呼吸每一口清新的空气,会生出世界美如斯之叹。如果再在树影绰绰、凉风习习中小酌一杯,那真叫快哉!快哉!

临朐淹子岭,我来过。没想到这里成了房车露营公园。淹子岭之巅,海拔876余米,据说是山东省海拔最高的标准化房车营地。景区西邻淄川,北接青州,南靠沂源,东依临朐,故有“一步跨两地,鸡鸣闻四县”之称。《临朐续志》记载:“山半有渊,水深莫测。村西悬崖清泉涓涓,崖下有池,名曰龙泉。”淹子岭因泉而得名。我们刚上来时拍照片,还能拍到山下掩映在树林间的红瓦房,还有袅袅的炊烟,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只有云雾缭绕,山峦叠嶂。又一会儿,起伏的山峦也看不到了,仿佛弥漫在云中了。我脑海里浮现出山水诗人孔孚的《天街印象》:“我追一片云/跑进一家商店里去了/躲在墙上一幅泼墨山水的半腰/还动呢”。淹子村村支书介绍,这里没有光污染,是国内观测第二亮星“老人星”、体验“手可摘星辰”的绝佳地。从五一假期开始,四面八方的年轻人都爱在这里住上一夜,房车满了,就在路边搭上帐篷。

蒙蒙细雨,容易产生感慨。印象的诗意、诗意的印象,皆源于个人的生命体验。独特的生命体验,激活想象,洇润出司空图所说的“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

一眼望不透的淹子岭,一语道不尽的淹子岭。

夜宿在山顶的千晨研学基地,我打着伞,独自出门倚在栏杆上听山雨。秋虫依然在鸣叫,清脆、绵延不绝,眼前是黑魆魆的,只看到山的轮廓。遂想起三十年前也在这里遇到的雨。

准确地说,是在山下边,那是五井镇的茹家庄——弟媳的村子。那年初秋时节,我作为长兄,领着三弟来认亲。为了显一显门面,我特地从报社里借了一辆面包车,早晨从潍坊出发,到临朐境内,就遇到了雨。那会儿,临朐主干道全是土路,坑坑洼洼,弯弯曲曲。路上,面包车的前轮还出了点故障。好容易赶在中午以前,抵达了村子。出发时,艳阳高照,就没带伞,我们带着的大包小包也淋湿了。弟媳的母亲把我们让进屋,说掌柜的(弟媳的父亲)在山里开石头。房屋的摆设很简陋,那石槽、石磨却很显眼。我清晰记得院子里的墙角,还开着红花,在雨里绽放着的花,我叫不出名字。

一会儿门响,一个中年壮汉进来了,也淋着雨,用手抹一把雨水:“来了!”是弟媳的父亲,我赶紧喊“大爷”。大爷是个石匠,在山里开石头,要不是我们来,他会一直在那里,由家人送饭的。石臼、石磨、石碑、石狮都从他手里走过,他说来晚了,是一位工友放炮炸伤了一根胳膊,他去帮忙送进了乡镇医院,抬着走很远的山路。“那人一路喊疼,喊得俺们也烦躁。有啥疼的,那年我也胳膊骨折,我就没喊疼!你喊和不喊,都疼,干吗不住声地喊呢。都怪路不好走。又是下雨,更不好走。”大爷声音很高,说的时候一点不在乎。在五井有打石坑的,还有挖煤的。“今天是下雨,要不下雨,你嗓子都呛得慌,煤渣、烧石灰的粉尘噎人。”他说,他受伤的工友是隐士村的,隐士村在茹家庄的上边,海拔更高。

这次来临朐,我们的车从茹家庄过,已经找不到原来的路了,全是柏油路,满山是绿树,槐树、梧桐、柏树,杨树,皂角树,高高低低,粗粗细细,挡住了我寻找的视线。小煤窑、小石窑也早已经关了。推窗闻着青草的气息,过了茹家庄,就是隐士村,柿子挂满枝头,那是牛心柿子,两年前的金秋时节我也来过这里,喝过隐士村用柿子酿的白酒。过去隐士村交通不便,近年硬化了路面,水泥路由最西端的北湖与茹家庄村西“临麻”路相接,由过去的羊肠小路变成了通衢大道,隐士村、茹家庄都成了网红打卡地。

雨夜山房安歇,天地间侧卧,真是少有的酣眠。

到了次日一早,我记挂着夜里的雨,掀开窗帘一看,只见窗上光辉夺目,赶紧打开窗子,一股清风携着青草的香甜灌了进来,视野里真正的山清水秀。出门去,看到千辰研学基地楼上有八个字:“万里蹀躞,以此为归”。“蹀躞”在我们老家多指人轻薄,不稳重,有贬义,可是这里的蹀躞,显然更接近另一层含义:自由自在地行走。手机上查《古代汉语词典》,果然有“小步行走”的意思。配有温庭筠的《春洲曲》例句:“紫骝蹀躞金衔嘶,岸上扬鞭烟草迷”。

手机老在耳朵上粘着的临朐县文联的张克奇,见我盯着“蹀躞”,赶紧收了线,说,“临朐文化人出的词,还文绉绉的呢。这不又要搞书画展,天天忙活啊。今年俺县搞了精品创作行动,以‘写临朐、画临朐、唱临朐、诵临朐、拍临朐’为主线,组织开展征文大赛、主题创作、影像助旅助农助教、‘寻找临朐美术符号’等主题活动20余次。”我去过多个老乡的家中,再破旧的房屋里,也要挂一幅画或者一幅字的。门上的对联多是自己书写,有些人功夫不输时下的书法家。

我与文友们“蹀躞”进敬山亭吃罢早餐,直奔沂山。我多次爬沂山,这次是坐了索道,在索道上运行了差不多一刻钟,采风团成员刘君说:“我前几年来过沂山,感觉沂山比过去大了。”可不是,我也有这个感觉。陪同上山的临朐作家祝红蕾说:“如果说大,也是真大,树多了,树也大了,夏秋的沂山要大于冬天,还有你看不见的是,这里面的野生动物多了,自然生态好了。”还有,这里新修的栈道上的提醒语,也让我觉得沂山变了。有两句我抄了下来,“大自然没有限制,除了要没收你的焦虑”“每逢花开都是治愈,这才是春天该有的样子。我希望吹醒我的春风,会绕好几圈去拥抱你”。敬畏大自然,从细节入手,诚如马尔克斯说的,“细节是生命的细胞”。一个个细节,能显现出一方人整体的素养。

也奇了,到了山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的清新,丝丝缕缕沁人心脾。临朐县文化学者张孝友笑道:“久旱逢甘霖,应在‘大人’出行,沂山有灵!”

在东镇庙,张孝友有滋有味地讲述着一座座石碑,根据可见的碑文记载,汉、隋、唐、宋四代,皇帝派遣大臣祈雨的次数不少。《元德东安王碑》是东镇庙中现存最古老的碑碣,碑文记载的是,皇帝派遣使臣致祭沂山,当时青州境内大旱。使臣到达时:油云迁兴,与随车之雷雨大作。黄童白叟熙熙然,以为“德者之降至诚之神所致也”。《李木致祭碑》记载皇帝遣尚宝司司丞李木致祭沂山之神,那时地方久旱不雨,庄稼不能播种。方祈未祭,阴云四布,雨气蒸人。迨其已祭,遍邑霑足。他作诗刻于碑阴,记下“三更礼罢下坛台,谁料大明雨脚来”的奇遇。还有嘉靖十一年旱蝗大灾。皇帝派大臣致祭之后,临朐知县褚宝再祭沂山,“神乃大澍甘霖,随祷而至,蝗乃退飞,如受约束然,遂不为灾。”

“祈雨,是一种美好愿望。生态好了,雨就多了;污染少了,雨水质量也就提高了。保护植被能增加地表湿度,有助于形成云层和降雨。”山东省生态环境保护宣教中心主任孟小红对我说。

30年前我初干记者,到临朐采访过寺头镇的铸造业。那时候,我们记者盯着的和官员盯着的一样,就是产值和利税,还顾不上环保。我记得这里还开采金矿,粉尘、烟尘带着繁忙的节奏。现在再来寺头,燃煤融化铁水的朝天炉不见了,铸铁护栏加工不见了,代之以锌钢护栏、铝艺护栏、PVC护栏等能耗低的护栏产业,我走进落户寺头的临朐县高端装备绿色铸造产业园,车间里一尘不染,自动化、智能化,彻底改造了传统铸造。

从产业园出来,又下起雨来,在雨中,我看到成片的山楂树。这里曾经有三个金矿,现早已停挖。陪同采访的寺头镇镇长扈涛说,我们这里的山楂年产9万吨,先后取得“绿色食品”“有机食品”“地理标志证明商标”认证,并荣获第二十届绿色食品博览会金奖,入选粤港澳大湾区菜篮子工程。

20多年前,秦池酒业曾经因为“标王”而红遍全国,后来走到濒临破产的边缘。有一年我到临朐采访,专门去看了看,让人痛心的是,除了那些漂浮物和堆积的沼气废渣外,酒精厂还不时地往外冒废气。周围的居民抱怨,经过那些沼气废渣堆积的地方,都得用手捂着鼻。回到家里,做饭既不敢开窗,也不敢开油烟机,因为一开抽油烟机外面难闻的气味就会被抽进来。这次采风,主办方专门安排到秦池参观,干净的现代化厂房、车间里,职工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污水池呢?已经变成酒曲池、发酵池、酒窖,旧厂房呢?变成酒文化博物馆。我们还在秦池品检中心进行沉浸式白酒勾兑体验。秦池跌到过,爬起来,涅槃重生。我问,大量的污水怎么处理?陪同我采访的秦池酒业的魏学东先生说,不生产酒精了,就基本没有污水了。

在雨中,我想着来秦池采访的点点滴滴,脑海里浮现出酒厂历届领导的样子,他们的眼神里有满足,有得意,也有焦虑,而今则是淡定与自信。一个企业的成长史,也是绿色观念的扎根史。三十年前,在秦池尝过一盅酒,当时二十多岁的我,只觉得辣。而今在秦池,又端起一盅酒,我品出了绵长的味道,我清醒地知道,这是经历了风雨之后的秦池,有了更多积淀的秦池。

看过了1800万年前的山旺化石,满脑子关于生命的追问。化石中无角犀、冠氏柄杯鹿、解家河古貘、中华河鸭、鲤鱼、鲈鱼、蝾螈、蜻蜓、蜘蛛、蜜蜂等动植物的纹理、羽翼、鳍鳞怎么会依然清晰可见?还极好地保持了原有的鲜亮色彩,有的甚至还呈现出死前挣扎的形态?步出展厅,忽然科幻一般落回了人间,仿佛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遥远的过去还萦绕在心头。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是谁?1800万年后,我成了什么?我不想成为化石。

绵绵秋雨又下起来。1800万年前有没有雨?那时的雨是什么样子?山旺化石里有没有雨的形态?但不能否认的是,化石为我们提供了远古生物多样性的直接证据。凝眸化石,敬畏生物。这不是我们倡导生态文学的意义所在吗?

雨见临朐,雨洗心灵。我对“生态”“生命”“生活”“生物”“生长”等字眼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责任编辑:刘晓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