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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澜丨“ 如面谈”—— 航满兄三书阅读散札

来源:大众·半岛新闻

2024-10-18 13:20:04

□姚法臣

连续读到航满兄发表的《书事里的夏日风景》《酒事杂忆》《夏日书事抄》《戒台寺游记》《“敝帚自珍”知堂译事闲话》等妙笔美文,这些文章皆发表在全国各地有影响的大报大刊上,因受报刊版面的限制,文稿有删减,航满兄就把原稿电子版发我,读后实在是让人佩服不已,尤喜航满兄书话类的文章,可谓云霞满纸,遂找出航满兄赠予的《雨窗书话》《木桃集》《杖藜集》三书,大快朵颐。其中《木桃集》见赠于辛丑春日,《雨窗书话》见赠于该年秋冬日,《杖藜集》见赠于壬寅秋日,且谓:“今夏青岛之行记忆难忘”。想起与航满兄伉俪、并几位书友饮酒话书的事,真乃甘心快意也。

孙郁先生在给航满兄撰写的一篇序言里说:“我偶然在网络上读到朱航满的文章,是谈孙犁、邵燕祥的,印象很深。读他的文章,仿佛彼此早已是老朋友,内心有着深深的呼应。在学术与创作间有一个地带,类似旧时的小品笔记,介乎书话和诗话之间,朱航满的文字属于此类。”

《雨窗书话》(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10月版)分三辑,曰记事珠,曰《掌故谈》,曰《品藻录》。在后记里,航满兄写道:“小时候,最喜欢下雨天。……记得如果下雨了,我总是喜欢半躺在床上,听窗外的雨声,看一些杂书和报刊,感觉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在《读书忆往》中,航满兄深情回忆了少时读书是受祖父的影响,“我并非生在书香人家,但祖父对于书却是极为敬重的。”“我的阅读习惯大约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但在我们那个小镇,是无书可读也是无书可买的。”航满兄真正有针对性的大量的阅读,是在大学毕业后到北京读研究生开始的。这期间,“自己对于书的需求,基本上也属于恶补的状态,毫无厌倦,从不满足,见什么书都可以读的津津有味。”又因为攻读文艺学的研究生,立志要做文学评论家,以苏珊·桑塔格为偶像,也喜欢胡河清和他的《灵地的缅想》。航满兄说:“从读周作人和钱锺书开始,我逐渐喜欢上了这种‘抄书体’著作,那种书山探幽的兴奋与新奇,影响了我的择书趣味。……最受影响的还是周作人晚年所写的‘抄书体’文章,令我感受到了中国文章的古朴与清明。”航满兄2004年到北京读研究生,“我读书那三年,去书店最为频繁,也是赶上了实体书店最为光彩和鼎盛的岁月,也给我的青春留下了最为特别和美好的印痕。”航满兄感叹,“买书也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成府路半日记》)。

在逛书店这方面,我和航满兄的爱好是一直的。读到《北京书店杂忆》,心里暖暖的。“曾经一次,难得有一日空闲,我从单位出发,上午到美术馆看展览,下午去三联书店看书买书,顺便又到旁边的涵芬楼书店和灿然书屋去看书。”再读《前门买书记》,“我们若得半日之闲,翻读一本好书,品一杯清茶,再领略一下窗外的风景,真是如知堂所言,可抵十年尘梦了。”只是北京的大小书店我一概没有去过,包括著名的三联书店、万圣书店、模范书局等。反倒是逛过其它城市的诸多实体书店,譬如厦门的琥珀书店、@小渔岛书店,广州的博尔赫斯书店,昆明的麦田书店,重庆的刀锋书店、南之山书店,大连的木文堂书店,珠海的停云书房以及希腊伊亚小镇上的亚特兰蒂斯书店(世界最美的书店)、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的百年老书店等等,每逛书店,遇到心仪的书籍必购买,承蒙董宁文兄不弃,我写过数篇逛书店的文章,像《亚特兰蒂斯的出租猫》《我穿过阡陌来到麦田》等刊载于宁文兄主编的《开卷》上。读航满兄的文章,等于跟着他逛了一遍北京城的书店。航满兄逛书店最大的收获,买到心仪的书籍暂且不论,就是他在文章中谈到的自鲁博书屋(阜城门外)购得全套《周作人自编文集》,成为他后来研读知堂文章的缘起。这套书是店员极力向他推荐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书缘吧。我喜读航满兄的这类文章,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补足自己的缺藏。

譬如叶圣陶与俞平伯的通信集《暮年上娱》、谢泳的《钱锺书交游考》、台版《叶灵凤日记》(三卷本)、德·斯·米尔斯基的《俄国文学史》(江弱水教授评价此书乃文采、学问、史识俱佳的伟大文学史。后来卜居青岛的王培元先生也隆重地向我推荐此书)、《京华古迹寻踪》(辑选的几乎全是大家的文章)、《殷海光林毓生书信集》、《苇岸日记》等,都是我在航满兄的文章中发现购买的,像寻到宝物一样,补足自己的库存。其中,“如面谈”就出自《暮年上娱》。

诚如鲲西在《三月书窗》后记所说:“书和其他艺术如音乐、绘画都靠朋友之间相互传递信息,我把这叫作种子,我之得读亨利·詹姆士和E·M·福斯特小说皆出于卞之琳的推荐和介绍,所以别人影响我的,我也会影响别人,这就是如下种子一样的作用。”就像当年孙犁先生当年凡是鲁迅谈到的书籍他都想法购买一样,“下种子”,简直太美妙了。鲲西的《三月书窗》我也读过,却没有留意后记的这段话,可见当时读此书时是多么草率和浮躁。鲲西谈他读《吉本自传》说:“书,是这部自传最常见也最动人的话题,吉本对于书所洋溢的热烈的喜爱几乎贯穿于自始至终的叙述中。”又借评价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说道:“吉本的书,他的一生从不改变其初衷的对于书的热情,或许是现代人的一帖清凉剂。”鲲西在文章中谈到周作人最后一部译著古希腊《卢奇安对话集》,我藏有此书,粗略地读过。航满兄在我的书房发现这部书,说他没有,就拍摄下来,回京后,他在《青岛书事》一文里谈到:“他(笔者)的每本书显然都是精心搜购来的,这些书并非收藏家的稀见珍品,但所有的书聚集到一起,便营造出一种特别的氛围……青岛归来,我立即在孔夫子旧书网上购得了一册《卢奇安对话集》。”书友之间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书籍的交流。在《杖藜集》中,航满兄再次写到鲲西(《鲲西签赠本索迹》),真是佩服航满兄的考据功夫。

在航满兄《吴宓的书事》一文题目下,见到我曾用铅笔写了仨字:“谈得好”。航满兄在《前门买书记》就谈到过:“在我看来,吴宓是一位被低估的学人……被误读的地方不少。”我同意航满兄的观点。吴宓也是我所喜欢的老学人,吴宓的书籍包括他的全部日记、书信集、诗话、《红楼梦新谈:吴宓红学论集》、《吴宓与陈寅恪》、《吴宓的精神世界》等,均有藏读。航满兄在文章中谈到的夏济安的《黑暗的闸门》,记得好像在陈子善先生还是谁的的文章中读到过对此书的评价,因其对中国左翼作家、作品所作的犀利评论,此书在大陆出版大致遥遥无期。

航满兄给锺叔河先生寄去一书,锺先生回赠一册《儿童杂事诗笺释》,题曰:“君寄赠大作,以此报之,既所赠木桃也,愧对琼瑶多矣。”此《木桃集》(文汇出版社2018年1月版)借重先生雅意,名之为《木桃集》也。首篇写《我收藏的知堂文集》一文中谈到止庵的文章《藏周著日译本记》,且引用止庵的话说:“我买书都是为了阅读,至少要有阅读的可能性;我觉得一本书得到阅读之后它的价值才体现出来。所以我一向不买那种不读也值得收藏的书,而且没写过这方面的文章。”不知道航满兄是否同意止庵的看法,我觉得止庵的话说得有些道理,对于一个读书人,买书不就是为了读,有所启发就操觚成篇的吗?但也有特殊的情况,大约是为纪念的缘故,而买了不能阅读的书籍,譬如,2019年我到塞尔维亚在贝尔格莱德最古老的书店就买了塞语版伊沃·安德里奇《德里纳河大桥》和米洛拉德·帕维奇《哈扎尔辞典》。在我们书店买过日文版尾崎红叶的《金色夜叉》。还有一年我在世界最美的书店希腊伊亚小镇上的亚特兰蒂斯书店花了不菲的价格购买了一百多年前的精装彩色插图英文版《古希腊散文》,当时还闹了一个非常外行的笑话,我请店员给盖上书店的印章,却被来自美国的小姑娘婉拒了,她说这是珍本,盖上书店的印戳是对书籍收藏的一种破坏。我听从了店员的劝告,她让我和女儿随便挑一些店里自制的明信片,一一盖上了亚特兰蒂斯书店的蓝色印戳。因此,就算单纯为了某种纪念,买书未必就非得阅读不可,拿在手里随便翻翻,也是一种阅读,更是深情的回忆。

在《周作人的茶饭文章》一文里航满兄谈到“黑衣人”评论鲁氏兄弟文章的文字。我赞同“黑衣人”的观点:“说到底一个人的作品是其人格器度修养等的综合性呈现,瞒不了也骗不过人的”。“周氏兄弟文章风格也许大致一为‘热烈’一属‘静穆’,而中国士大夫古来即推崇‘温柔敦厚’‘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把这看作是文章的‘极境’。然而正如迅翁所说,好的中外文学作品‘都不静穆’,陶渊明正因为‘并非浑身静穆,所以他伟大’。”这位“黑衣人”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师友。航满兄因为酷爱知堂,便极称赞知堂老人的文字;“黑衣人”则因尊崇大先生,眼睛里便揉不得沙子。读来颇觉莞尔。

孙犁是我喜欢的作家,航满兄在《孙犁的魅力》一文有一则不可不记的“典故”,一九八四年四月孙犁在《天津日报》发表《读小说札记》,文章的第一段写道:“去年的一期《莲池》(河北保定市级文学刊物),登了莫言作的一篇小说,题为《民间音乐》。我读过后,觉得写得不错。……小说的写法,有些欧化,基本上还是现实主义的。主题有些艺术至上的味道,小说的气氛,还是不同一般的,小瞎子的形象,有些飘飘欲仙的空灵之感。”莫言对保定的文学期刊《莲池》一直怀着感激之情,曾作文《我是<莲池>扑腾出来的》,他特别强调自己是“带着孙犁先生的文章和《民间音乐》敲开了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大门。”是否可以这样说,没有孙犁的“举荐”,莫言一定是莫言,但不一定是现在的莫言。在以往的文章里,多见徐怀中先生对莫言作为小说家成长所起的重要作用,鲜见孙犁先生的名字。说来真巧,我最近重读孙犁先生的《铁木前传》,还是那么激动,特别是小说中小满这个典型人物形象,可以肯定地说她将是“不朽”的。九月中旬,《小说月报》执行主编徐福伟先生一行来青岛,饭间谈起孙犁先生,没想到在他十五年的编辑生涯中,竟有九年时间一直在编辑孙犁先生的著述。孙犁《书衣文录全编》三卷是他历时两年多,一字一句,挨个辨认,编辑出版的。那天晚上与福伟先生聊孙犁的《书衣文录》,聊《铁木前传》和小满。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航满兄竟然有一段时间还编辑过《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的稿件,那可是孙犁先生亲自参与创办和编辑的。若是没有文学,世界得有多寂寞。

孙犁一生“嗜书如命”,在《“我有洁癖”——孙犁的读书态度》一文,航满兄写到:“孙犁晚年的读书随笔愈写愈老辣,我读这册《耕堂读书记》,就极喜欢这些短小、朴素的读书札记,这些文章初看谈古书的版本、装帧、内容以及自己购书、修书和读书的经过,本是很休闲和优雅的事情,但我读这些文字,却能时刻感受到一颗赤诚、热烈乃至洁净的心灵。”说得真好。

航满兄的《杖藜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22年6月版),装帧设计很考究,分上下编。书中的《张中行逸事》《“不入彀中”——访赵珩先生》《买书因缘记》《纽约有个张宗子》《“汪迷”闲话》《书痴的散策》等皆为生花妙笔。

我犹喜书中的诸位老先生和文化达人们书房的照片,以及航满兄“晒出”的一些墨宝。譬如锺叔河先生题写在彩笺上的“记得青山那一边”(我的读书日记《春水船集》也是由锺叔河先生题写的)、扬之水题写的“杖藜寻学舍,抠衣向讲堂”(初唐王绩诗)等。老先生的书房各具特色,黄裳的《来燕榭》、赵珩的《彀外堂》、张中行的《都市柴门》、锺叔河的《念楼》等,仅是书房的名字也可大作一篇美文。何频的《甘草居》、薛冰的《止水轩》、王稼句的《听橹小筑》、许宏泉枕涛楼之《留云草堂》等书房也让人流连,最令人震撼的是陈子善的《梅川书舍》、刘柠的书房《后花园》、胡洪侠的《夜书房》,堆成书山,可谓“高山仰止”。航满兄在《当我们谈论书房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一文中,谈到旅居纽约的张宗子,宗子先生说自己的居室只保留一个书架,除可反复阅读的经典之外,一般的书看完就淘汰了。宗子先生所撰的书籍,我特别留意,他的书籍基本上我都读过,写得真好。但我对他“淘汰“书籍的办法,保留自己的意见。若是有足够的居住空间,坐拥书城的感觉,或者根本不能说是感觉而是满足与喜悦的心情是无法表达的,人观书,书也观人,不寂寞。

《杖藜集》开篇《高趣自娱》与《木桃集》之《谷林的晚岁上娱》篇、《雨窗书话》之《醰醰多谷情》篇,皆是写谷林先生的。这三篇文章读完,谷林先生的文学肖像就勾勒出来了。我亦是“谷粉”(谷林先生原名劳祖德)。相关书籍,像《情趣·知识·襟怀》《书边杂写》《觉有情——谷林文萃》《爱书来——扬之水存谷林信札》(发表过《谷林信札里的书人与书事》)《书简三叠》《答客问》《谷林锺叔河通信》《上水船》甲乙集等皆有存读,惟《淡墨痕》不存,也不打算再去淘旧书了。书中一帧谷林先生在书房伏案写作的侧身、俯拍的黑白照片,一桌一椅一堆书,看了令人肃然起敬。再看看赵珩先生的书房,觉得谷林先生对自己太苛刻了。在给扬之水的书信中,谷林写道:“我只是想看看闲书消日,并非求学做学问,偶有会意,记以小文,自鸣其幸遇和欢悦,故读写皆属‘计划外’项目,而读更先于写也。”在给董宁文的书信末尾,谷林先生写道:“这都是一些业余闲览的小札,却通过它们结交了很多书友,构建了‘晚岁上娱’的退休生涯。”这就是令无数爱书人敬仰的谷林先生。航满兄在《“赵姑娘”读书记》一文中说对赵丽雅(扬之水)学问文章帮助最大的要数徐梵澄和谷林,我印象中也是这样的。但我在扬之水的文章中读到,“赵姑娘”说对她做学问影响最大的人是著名文物专家和考古学家孙机先生。孙机先生是我的老乡。

在《旧书的痕迹》航满兄谈到《学林漫录》(初集),令我眼前一亮。因为傅璇琮老先生主编的这本杂志,自一九八〇年代起跨越了三十多个年头,却统共出版了十八期。我通过各种渠道,将《学林漫录》蒐集起来,这是我收藏的惟一有头有尾的以书代刊的读物,一一读完,做了详尽的笔记,去年在《中国作家》发表了《闲话<学林漫录>——遇见“中国学术界一页珍贵的历史记录”》。读书人的阅读趣味,何其相仿佛也。只要是好的东西,是漏不掉的。

航满兄在《后记》里写道:“我所相交的人物,并非一时无两的风流人物,但自有性情率真的一面,亦是我分外欣赏的。

一言以蔽之——“文章有神交有道”。航满兄做到了。

二〇二四年十月十六日

作者简介:

姚法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藏书家。山东青岛作家协会理事、青岛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曾做过教师、公务员、电视台记者编导,作品见于《中国作家》《山西文学》《北方文学》《译林书评》《开卷》《散文·海外版》《厦门文学》《青岛文学》等,出版读书随笔《我的文学地图》上下卷,作品被收入《2020中国随笔年选》、问津文库等。

责任编辑:孟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