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学者热议张炜新长诗《爱琴海日落》:史诗性写作的新探索
博览 | 2024-10-22 13:47:20原创
师文静 来源:大众新闻
10月20日,茅盾文学奖得主、著名诗人、作家张炜最新长诗力作《爱琴海日落:读〈尤利西斯〉》在山东财经大学第二届诗学研讨会上首发。《爱琴海日落:读〈尤利西斯〉》(以下简称《爱琴海日落》)以丰厚的人文历史底蕴、丰富的写作经验及其强大的写作把控力,以素朴笔法、巧用隐喻等手法,打造出跨越东方与西方、古典与现代、神话文明与现代主义的价值文本。
吉狄马加、唐晓渡、欧阳江河、刘文飞、赵月斌、马兵等诗人、学者就这部长诗作品展开研讨。他们认为《爱琴海日落》展现了张炜在诗歌创作上的深入探索,是发生在不同历史时空里中的又一场“史诗接力”,让西方传统与东方文化有了深度互文,形成了从神话时代、创世纪时代、工业时代一直到数字时代穿越多重时空的多重对话关系,呈现一部恢宏繁复的人类文明“忧思录”。
当代人的追问
星空还在我们去了哪里
著名作家张炜从1972年就已开始诗歌创作,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诗作品《铁与绸》《不践约书》,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0多部,诗学专著《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等多部。
《爱琴海日落》是张炜“长诗三部曲”之一,与其其他作品均不相同,这首长诗以乔伊斯《尤利西斯》及其相关的荷马史诗《奥德赛》为写作背景,穿梭于史诗性与现代主义的表达之间,充分利用隐喻、双关甚至歧义等现代主义手法,打通东西古今文明共同体边界,把人类复杂的时空和历史统摄在同一场域,使作品和《尤利西斯》《奥德赛》具有一种精神气质的内在统一性,为读者带来独特的阅读体验。
《爱琴海日落》体现了作者东西方文明碰撞交融的文化历史观,展现出恢弘辽远的人类文明史的诗意与高度,也是一部向《尤利西斯》《奥德赛》致敬之作。
张炜说《爱琴海日落》“是一个当代人抬头遥望和低头深思之间留下的复杂痕迹”。《奥德赛》到《尤利西斯》呈现人类精神的复杂演变,那么《爱琴海日落》如何理解和表达这种演变?张炜在回答广西师大出版社“纯粹Pura”品牌创始人张杰时表示:“当年的乔伊斯无论就精神还是物质层面,都处于一种幽怨悲绝的境地。他的智量和达观,敏感和才华,只在某些时段起到一些援助和缓解的作用。书生的能量和无力总是并行的。《尤利西斯》在诞生后的一百多年里,并未因其晦涩而遭受冷寂,连最容易产生鄙夷之情的同行都一再瞩目,这其中的主要原因还得归结于他们的普遍心绪。许多时候人们会觉得自己正与乔伊斯一起蹉跎,一起悲哀。文明的演进如同艺术本身,它难以线性发展,也不会简单地接续和进步,这当是人类的哀伤之源。”
融合《尤利西斯》《奥德赛》等文本,穿梭于史诗性与现代主义之间展开跨时空的诗思表达,并充分利用隐喻、双关等手法,这种写作必定有很高的难度。对于此问题,张炜称:“杰作必有撼动人心的力量,而不仅是智性的欣快。就此而言,关于它的许多悖论也就产生了。形式的难度,在更高一级的文学那里从来不是最主要的,有时甚至不在话下。真正的难度在哪里?在内容,在精神质地。书中的某些方法在后世得到娴熟的模仿和一再的重复,说明它从诞生之日起,就包含了某些现代主义的陈词滥调。”
言及《爱琴海日落》写作的当下价值和意义,张炜认为:“数字时代把物质主义催生的后现代也赶到了角落,它无处可去了。工业和后工业时代的浪子堪忧,那些俱已成为往昔的浪漫。看破和再看破,而后又会怎样,这是诗人们尝试回答的。即便是自说自话,也有意义。空前的嘈杂覆盖了星空,问题的严重性就在这里。真实的情形是星空还在,我们自己去了哪里?这难道不是当代人最该追问的吗?”
对于这部长诗的阅读难度,张炜称:“对于阅读来说,懂者自然会懂,不懂者恒不懂。高看读者,是对读者的最大敬重。最难的是写作者自己的不畏惧:有勇气处理所有深晦艰巨的问题,同时有一种极朴实和认真的态度,杜绝一切迁就和机会主义的心理。难和易,会在这种基本的写作态度中得到统一。”
史诗创作的接力
神秘的“第三文本”
著名诗人吉狄马加表示,包括《爱琴海日落》在内,张炜近年来的长诗写作是其整个文学写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此前的《铁与绸》《不践约书》两部长诗也都受到读者和诗歌界很高的评价,张炜在诗歌写作内容、艺术形式上,都做了很重要的探索。吉狄马加说:“一个诗人也好,一个作家也好,怎么打破自己的写作惯性非常重要,张炜做到了。”
谈及《爱琴海日落》的阅读感受,吉狄马加称,这部长诗力作实际上是向伟大的荷马和乔伊斯致敬之作,张炜看似在解读《尤利西斯》,实际上很有现场感,把我们拉到了今天人类的现状和精神困境中,这也是《尤利西斯》中出现的人类现状和困境,这些困境现在还在不断重复,张炜有作为一个诗人的敏感性,他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思考。同时,吉狄马加认为,《爱琴海日落》与《铁与绸》《不践约书》相比,在诗的结构性、完整性上更好,这部作品在叙述上保留了小说家对细节的把握。
著名诗歌评论家、诗人唐晓渡认为,《尤利西斯》重写了《奥德赛》,《爱琴海日落》重写了《尤利西斯》,这是两个发生在不同历史时空中的“史诗接力”,好像真的让我们意识到确实存在一个“文学共同体”。唐晓渡说,从《奥德赛》到《尤利西斯》,我们看到整个人类社会形态、文化形态、人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尤利西斯》揭示当时被英国殖民的都柏林的各种生态,让三个主要英雄人物的伟大冒险,从《奥德赛》巨大的历史场景转移到了都柏林的大街小巷,而到了《爱琴海日落》,英雄没有了,也没有反英雄。那它里面有什么呢?“张炜说这部长诗是‘一个当代人抬头遥望和低头深思之间留下的复杂痕迹’。他还说‘书生的能量和无力总是并行的’。英雄可能就是这个东西。也可以说是书生的良知。书中的思考、对人类精神的探索本身成了‘英雄’。”
唐晓渡说,《爱琴海日落》的叙述更有意思,作品的语言具有音韵性,有大量的突如其来的口语,长诗中还充满了大量的“碎片”,比如乔伊斯、孔子、老子以及当代的很多东西,看似在历史中随意调取细节,但其实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勘探,也有对人类文明的罪恶、伪饰进行的内在揭示,这种写法,是对所谓史诗性的新探索。
著名诗人欧阳江河从作家的“60岁之后”谈起,他说,60岁之后写作上出现转折,是每一位大作家的标志;60岁是作家创作的一个折返点,有了这个折返点,才会出现作家创作的晚期风格。“张炜写了那么多长篇小说,但依然强调自己是一个诗人。60折返,回望一生,这个‘回望’非常重要。这其实就是作家怎么对自己交代,如何向少年的自己交代,如何对60岁的自己交代。”
《爱琴海日落》的写作突破有很多,欧阳江河重点谈了一点。他说,他从去年开始写一首名叫《海》的长诗,开始考虑一个根本性问题,为什么中国大作家不写海,郑和7次下西洋,是很伟大的壮举,但没有被大作家们详细地写过,它还仅仅只是一个经济事件,是一个炫耀皇权的事件,不像古希腊海战,被抒写成为西方文学的史诗。这背后的原因何在?就是因为海洋不是中国文学的母题。“爱琴海作为一个古海,不是一个死海,它是人类文明共同的海。在海洋不是中国文学母题的情况下,我们要看看大作家张炜是怎么做的,怎么处理的。那就是偏要写,为什么不能将其变成文学的母题?”他认为,《爱琴海日落》构成了《奥德赛》《尤利西斯》两本书神秘的“第三文本”。
回应了当下很重要的问题
一部人类文明“忧思录”
著名翻译家、学者刘文飞则称,《爱琴海日落》用汉语诗歌的形式浓缩了两部伟大的西方文学经典,让古典性和现代性产生呼应,史诗叙事和抒情歌唱构成复调。他认为,《爱琴海日落》像是一本诗体的“阅读笔记”,跟《奥德赛》《尤利西斯》两部作品构成“互文性”,但长诗中还涉及李白、布罗茨基等中外诗人,以及中国戏曲等,这种强烈的“互文性”,还存在于作者和读者之间。
刘文飞称,《爱琴海日落》呈现很强的现代性甚至后现代性。“能从长诗中看到特别现代的东西,比如在特别庄严的史诗语言之间对‘划拉’‘认怂’等山东方言的运用,生活口语进入到一个史诗性的文本里去,这其实是诗歌现代性的一个很重要标志。”刘文飞认为《爱琴海日落》还保持了诗歌的“歌唱性”。“比如这一段:他们在路上,在路上,边走边唱/从西方到东方,憋坏了太多膀胱/我最先奉上祭坛,流血的羔羊。张炜肯定知道连续押韵是当代诗歌创作比较忌讳的,但他这里不光每一行的脚押韵,中间都押韵。这种连续押韵产生的歌唱性,非常具有冲击力。”
《爱琴海日落》与《奥德赛》《尤利西斯》有何更深层次关系?山东师范大学教授赵月斌认为,《爱琴海日落》不仅是《尤利西斯》的“读书札记”,更是一位伟大作家、读者所写的评论性作品,因为它有诗性的思辨。“《尤利西斯》书写的是英国殖民爱尔兰时期,平庸小市民身上的一种英雄主义。张炜先生看到了《尤利西斯》的无畏感和无力感,也看穿了《尤利西斯》所暴露的现代主义的陈词滥调。《爱琴海日落》不仅是对《尤利西斯》的致敬,也是与它的深度对话,不仅在形式上对《尤利西斯》有一种戏仿和背刺,更深入一步借此审视所谓现代主义神话自身所不可调和的悖论。”同时,赵月斌认为,《奥德赛》中奥德修斯流浪、漂泊,张炜青少年时期也有多次流浪经历和孤身冒险,张炜对这种漂泊故事感同身受,《爱琴海日落》中有诗人的自我投射。
“《爱琴海日落》不仅与《奥德赛》《尤利西斯》构成对话,它也让西方传统与东方文化深度对话,构成了从神话时代、创世纪时代、工业时代一直到我们今天数字时代的穿越多重时空的多重对话关系,以开阔的眼光和共识性的深度表达,呈现一部恢宏繁复的人类文明‘忧思录’。”赵月斌总结道。
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马兵认为,《爱琴海日落》回应了当下很多最重要的问题。“今天我们活在一个信息全面代替叙事和诗性的时代,《爱琴海日落》就是对这个时代抒情危机、叙事危机的应对。这部长诗中也提到了‘数字的锁链’等概念,其实指向的是信息如何损耗我们的诗性和叙事。这首长诗就是‘不退却者’做的对诗情和叙事的强力召回,恢复我们诗性叙事的能力、知觉、思想和情感。”
著名诗人、翻译家高兴认为,张炜的《不践约书》《铁与绸》《爱琴海日落》三部长诗写法截然不同,显示出他强劲的诗歌创作能力和深厚的文化积累。“《爱琴海日落》的语言极为朴实、亲和,很容易吸引读者,并要读者多费一些心思和功力去琢磨其中的深意。它是一部值得反复阅读的作品。”
(大众新闻记者 师文静)
《爱琴海日落:读〈尤利西斯〉》试读样章先睹为快:
第二章 口讼
23
他们不愿裁撤这份口讼,留给
轰轰嗡嗡的时间,繁衍一片嘘声
这里没有苍莽,却有野物纵横
只要有丛林,就有笼罩的文明
那两个致命的字从古至今
都能让人缄口,不再乱说乱动
管制起来,成为老实的四类人
从此没人敢于辩驳,归顺,服膺
人活着就有不成方圆的规矩
它比逻辑和律条更为坚硬
有勇有谋且不惧一死的大痞子
到处遗留穿越和牺牲的行踪
是的,这才是史诗级的报应
24
那个从未终止的老故事自有源头
它始于希腊的一个岛,因为阴谋
女人和权杖,诡计和甜酒
不得不组建一支船队,筏子和桨
集合起无与伦比的工匠炫技,大船
战舰,众桨手和风帆一齐努力
完成了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苦难
一路唏嘘,磨难重重有惊且险
更有流血背叛,阴招和缠绵
它们魅力无限,不论西东,不限古今
手握羽笔的吟唱者心领神会
连这种事儿都不懂的人,就不配
在碉楼上出没,这个廉租房
不会收容他们,让他们露宿街头
日不落那边的腥风苦雨可真难熬
25
后来出了个聪明人叫布罗茨基
一个西窜的诗人,善思未必博学
他有一句话令人动容,他说
对抗邪恶最可靠的方法是极端的
个人主义,异想天开,如果愿意
还可以走得更远,要变得古怪
东跌西撞的爱尔兰人真够幸运
他没有向东走得更远,委屈不堪
他看到了文明的伪饰和全部邪恶
忍受饥渴和欲望的摧折,苦痛
几欲无言,呼号极端极端极端
最后果然异想天开,真的古怪起来
额头眉宇目光礼帽全都古怪
那个茨基说得真好,另一位
东方的小诗人告诉数字时代
他的先生总以朴实随和遮掩古怪
26
这边厢也要如法炮制,孔子
失意的司寇,风光时诛杀少正卯
牛车马车的奔走,银杏树和路边餐
寥寥无几的弟子和寒冷的西北风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念头如同
西部的盲人诗篇,异曲同工
仍旧离不开惊涛骇浪的大海
还有子见南子,又是宫闱之事
女人和权变,刀剑和臣僚
史与书与诗与传唱,楚辞诗经
大致都在一个锅里一只筐里
他想让那场千古周游对应当下
一起在数字海洋里拼命挣扎
有人一再食言,批评那位小诗人
无所不在的比喻和说理,因为
比喻总是蹩脚的,如今已无理可讲
责任编辑:师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