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叶嘉莹|她在古诗词的潭里投下一块石子

11月24日，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南开大学讲席教授叶嘉莹逝世，享年100岁。

叶嘉莹先生一生致力于古诗词的研究和推广，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传承和发展作出贡献，曾荣获“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等奖项和荣誉称号。

谨以此文纪念叶嘉莹先生。

□孙葆元

当今古诗词在传承中华文化的潮流中日益被重视，无数诗人投身到古体诗词曲赋的挖掘与创作中。古体诗词一度从我们的文学中销声匿迹，恢复它、振兴它，谈何容易？

古诗词是一个系统，从《诗经》到近体诗，经过两千年的磨砺，形成了可科考比较、可独自述怀、可聚而游戏的文学体征。它是文学桂冠上的明珠，也让华夏古国变成诗的国度。这个系统包括单音词的运用，双音词带来的节奏，名词的动词化运用，押韵、格律、比拟，各种喻的运用，最终打造出一个诗境。

常有人问，什么是好诗词？有诗境的诗词才是好诗词！诗境说到底是思想的修炼，不完全是诗艺。

即使在古诗词岁枯的季节，叶嘉莹先生一直在做着古体诗词的复苏工作。她1945年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即转入任教生涯。上世纪60年代之后先后在美国密西根大学、哈佛大学、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授课。即使在非汉语的国度里，她仍然传播着中国的古典诗词，并身体力行从事创造，把中国文化精神弘扬到海外。

1979年，思乡的游子回到祖国，这里是古诗词的发祥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她投身到古诗词大草原的拓荒中去。

当今很多诗人受困于古体诗词严格的格律。格律正是古体诗与现代诗的分水岭。现代诗是现代汉语思维，古体诗是古代汉语思维。诗人用功在诗艺。但叶嘉莹说，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写诗！当下为什么没有好诗？是因为没有人用生命蘸着岁月的余晖去写。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是好诗的基本前设。诗人们绞尽脑汁、堆积辞藻，那诗句总堆不到读者的心中。诗如逝水，泛不起浪花，根源在此！

叶先生在古诗词的潭里投下一块石子，激起千层浪花，点醒了诗人迷津。诗词是修炼出来的，无数悲欢离合的积淀才凝成一句，只有区区七个字、五个字，却震撼千古，这正是中华文化的魅力！然而，得到这七个字、五个字是云淡风轻的事吗？

叶嘉莹先生这么说，绝不是否认诗词格律。没有格律，诗将不诗，词不为词。但很多人又被格律拷住了手脚，不得生发，不能不说这是古体诗词发展的一个瓶颈。

叶先生用她的教学开拓诗词领地，让更多人走进这片诗词的大草原。她给出的路是什么？她说，诗词写作要独造精致，自成体系，寓理想之追求，标高寒之远境。她还是讲思想的突破，要表现理想、追求，要在表现自己个性上下功夫。

最伟大的个性在高寒处闪光，为他人思而不可及、念而无从言，你把它表现出来了，还愁没好诗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是绝路逢生的好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是愤怒中求高尚的个性；“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人生跌落后的振起，在高寒处才能吟得好诗句。

古体诗词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读，二是吟。主要形式是吟或唱。在岁月的取舍中，吟唱的功能退化了，以至于现代人不知道古诗词吟诵的起伏婉转之美。

叶嘉莹先生推动古诗词弘扬于现代华夏文化，另一个举措就是倡导古诗词的吟诵。她认为，中华文化的传播，吟咏是主要手段之一，是中华文化独特的文化特征。

仔细思量，汉语是音、形、义的组合，缺一项不成汉语。汉字带着感情的色彩，当同一个字带有多元的意义，它的情感就是由吟来表达的。这是汉语又一个独立于世界民族语言的特征。诗词的歌吟就表现在它的韵以及句中平仄起伏的律动中。这是写好诗词的硬标准。叶嘉莹先生为此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她的大量诗词讲座、著述，都围绕着这一个系统展开，上接《诗经》，下启当代。

比如她讲李白的《将进酒》诗，那“将”（jiang）字，有人说应该读“qiang”（锵）音，理由是《诗经》中有“将仲子兮”和“将子无怒”的句子，这两个“将”都读“锵”音，故李白的诗应该读作“qiang进酒”。不能不说这是诗词从荒芜走向繁荣路上的一个歧途。首先，语言是进化的，语音也因地域而发生改变。其次，诗词振兴的正途在于当代思想的表达，它只是一个载体，纠缠于些许音与韵是末节。

但叶先生给予了很好的解答，她说《诗经》中的那个“将(qiang)”字是感叹词，而不是李白用的动词。这表现了她深厚的学术功底。

叶嘉莹先生一生著述，留下了《迦陵论词从稿》《迦陵论诗从稿》《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等著作，人们赞誉她是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是“白发的先生，诗词的女儿”。

我们纪念叶嘉莹先生，是把中国诗词这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发扬光大，在严格的格律中走出思想的自由，在规定的音韵中抒发情绪的极致，为新的时代唱出中国韵味的歌。

（本文作者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辞赋》社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