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信念
齐迹人文 | 2025-01-01 22:45:50原创
来源:鲁中晨报
□ 石毅
父亲是农民,也是文盲。文盲的父亲有一份执着的信念。
大姑是巫师,小村内外时常有人登门求助。沾亲带故或非亲非故,无论路多远雨多大,大姑都有求必应。她挥舞桃枝,又唱又跳,用神秘的歌舞接通神灵,驱邪避恶。良医不能救无命,大姑的法力终究有限。大姑的妹妹——我的亲小姑,丢下两个吃奶的孩子,诀别人世,扬长而去。
母亲患哮喘病,发作起来,人仰马翻。但父亲从不麻烦大姑。哮喘初时如微波细浪,带着风过树林的震颤。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五角钱递给我,我立即飞向三里外的大队医疗室;俄而,哮喘渐渐加剧,似洪波涌起,浊浪排空,木折屋塌。母亲瘫坐于地,气咽声丝。药丸子镇不住躲在她身躯里的恶魔,父亲不得不扔下手里的农活,赶紧把她抬去公社医院……
父亲也不信神。新年里,读私塾的大爷、三叔、四叔都会去村庄南面小夹河畔的老桑树下土地庙里烧香,在家里灶口旁土墙上贴灶王爷图,祈祷神灵的佑护。
父亲从不去土地庙烧香,也不贴灶王爷,仅在锅台烟囱壁贴一张“开锅大吉”。
有人曾劝过父亲皈依基督。父亲呵呵一笑:无论是中国神仙,还是外国神仙,都不如我自己最可靠。
父亲更不信世上有鬼。小时候,我常听那些老人说鬼怪故事,吓得晚上不敢独自出门。但父亲从没给我们讲过恐怖的鬼故事。
有一次,父亲起早赶崔集卖粪箕,途经一片野坟地,大雾弥漫,突遇一个“黑影”在前面晃动。父亲从后面来个突袭,“黑影”咿咿呀呀。原来是小丁庄的哑巴。父亲说得漫不经心,我心里却跌宕起伏:忽而惊悚、忽而骇然,忽而爆笑……
父亲经常一个人在远离人烟的野外看青。我非常好奇:“田野里那么多坟墓,你一个人在黑乎乎的小屋里,晚上不害怕遇到鬼吗?”
“鬼?人死如灯灭,哪来的鬼?!要是世上真有鬼,世界早就挤破了。”然后,话锋一转:“胆子大,什么都不怕;胆子小,风吹草动都是鬼。”
听母亲说,父亲12岁就开始扶犁梢把,担负养家重任。每天起早贪黑,风尘碌碌。我想父亲胆量过人绝非天生,大概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父亲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二。大爷5岁时遭遇土匪,我奶奶死抱着土匪的腿不放,衣服都拖烂了。土匪动了恻隐之心,把大爷还给我奶奶。我爷爷把大爷连夜送到舅姥姥家,一直养到快成年才送回来。三叔、四叔年龄小,爷爷送他俩读私塾。吃苦耐劳的父亲最后被留下来养家。父亲虽不情愿,但父命难违。大爷、三叔、四叔都读过书,成年后,都各自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唯有父亲刨一爪吃一爪。父亲说:托生牛马,就得耕田拉车,这是命。
父亲虽信命,却又不甘于命运。他坚信:庄稼长得好,全靠手和脚。好日子是人拼出来的。父亲是小村里最能吃苦的人。
记忆里的父亲,像一只奔波的麻雀,每天马不停蹄。父亲不嗜酒不赌博,也不做家务,将全部精力付之于稼穑。一块块庄稼就是他的一支支部队,一株株禾苗汇聚成千军万马,一片汪洋。在父亲精心呵护下,他的队伍兵强马壮,守护着一家人日常烟火,岁月静好。我们仨读书学习个个心明眼亮,春暖花开。
也有苦闷的时候。当父亲目睹秀穗的麦子被风暴横扫,千军万马轰然倒塌;一大片扬花的水稻被白叶枯、钻心虫吞噬,惨遭罹难;密密麻麻的红蜘蛛趁阴雨疯狂地吸附在高粱上……丰收的梦想变得支离破碎,父亲愁肠百结,夜不能寐。待雨过天晴,阳光照耀在大地上,父亲蘸着暖阳擦拭着伤口,抖落心头的灰暗,坚定地扛起农具,像扛起一面倒伏的旗帜,继续投身他的事业……
桑田之外,父亲还种树、养鱼。
小村里,种树最多的人是我的父亲。无人问津的荒渠种下父亲无边无际的汗水,冒出一片葱茏,化作一个清凉世界。渠埂旁的洼地野草肆意,父亲以洪荒之力开拓出一个小池塘,养鱼,栽上芦苇香蒲,洼地脱胎换骨,变成了俊俏鲜活的鱼塘。每年起鱼,小村20户人家都能吃到一份小池塘里的鱼。
父亲还是个鱼鹰子。草屋里栖息着农具、粮食、坛坛罐罐,也蛰伏着罟网、鱼篓、簖、笊诸多渔具。梅雨季节,正是渔具们大显身手的机会。父亲披蓑戴笠,扛网背篓消失在茫茫的夜雨中,天亮时,背回一大篓鲜鱼。
农忙清了,北风呼啸而来。不上河堤,父亲便忙着拾粪、打树眼、挖枸杞根、编筐编粪箕……
父亲不遗余力专注于诸多农事,竭其所能肩负一桩桩生活重任,终年操持稼穑,孜孜不怠;面对生活的惨败,永不服输,永不言弃。父亲的勤勉与执着激励着他的后辈。每当我在生活里遭遇挫折,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生前说过的话,想起他扛起农具像扛起一面旗帜的壮举。一个农民始终以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壮志豪情,去迎接风风雨雨……
责任编辑:石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