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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土 | 瓦上霜

沃土 | 2025-01-16 10:14:11

来源:大众新闻·农村大众

逄春阶 

壬寅年腊月二十,我在老家母亲烧热的炕头上,睡到自然醒。炉火正旺,八十多岁的母亲早早地起来忙活,这工夫,正弯腰在给我下面条呢。我推门看到自家和邻家红瓦上的霜。

好久不见了,瓦上霜。

摸一摸我够得着的耳屋上的瓦,透心凉。感觉红瓦都是柔软的。我哈出的热气,把瓦上霜的一角给哈没了。

细端详,薄薄的一层,如细碎的盐,是白霜,均匀地撒着,湿湿的一片。一页页瓦的红,显得更滋润。我想起了诗人孔孚的诗句:“风寻找它的影子,老猿刮霜,湿光自瓦缝入,木鱼腮动。”孔孚先生写的是月光,我却真的看到了瓦缝里的湿。霜太薄,怎么刮呢?而且是老猿。瓦上,没有猿,却有邻家的白猫,它不怕冻,蹲在瓦上,舔着自己的爪子。还有一只喜鹊,喳喳叫着,飞了,霜瓦上,留下了它的爪子的痕。低头见,柴草垛上,也是霜,那是草上霜,如母亲斑白的头发。母亲戴了一顶帽子,盖不住的就是那一圈霜。

怪了,这些年自在城里住,基本上见不到霜了,更见不到瓦上霜。城市是干燥的,不接地气的。

那是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去镇上读书,早晨被母亲喊醒,揉搓着眼睛,母亲已经把煎饼用笼布包好。煎饼是头天夜里用葱花和豆油烙的,香脆可口。

母亲那时的头上还没有白霜,当时她不到四十岁。每次都会把煎饼包帮我背到肩膀上,在家门口看着我上桥、拐到路上。有时,我走出很远了,她喊:“系一系鞋带。”我低头一看,果然鞋带开了。母亲是怎么看到的呢?

到景芝镇,要穿过杨家庄、葛家庄。每次进村,头一眼就看到了邻家屋顶上的瓦上霜。感觉那时瓦上霜要厚,要白,像一层薄薄的雪。我当时想起老师讲的“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老师讲到这句话时,提高了嗓门:“这是极端自私的行为,要不得,要不得!”

我瞥见了邻家的瓦上霜,这是管了还是没管呢?瓦上的霜,怎么才算管呢?门前雪,可以扫,瓦上霜,怎么扫,怎么刮呢?门前雪,碍着走路。瓦上霜,碍着谁了呢?我当时就痴想。想跟老师探讨探讨,鼓着海大海大的勇气,等见了老师,又不敢了。关于瓦上霜的话题,一直在脑海里存着,从十几岁,一直想到今天。一直想不明白。

我盯着瓦上霜出神。

“你在看什么啊?”母亲笑着问我。

我说看瓦上的霜。母亲“嗯”了一声。

天井里还起了雾,一开始是淡淡的,越来越浓。瓦上霜都看不见了,瓦也看不见了。

母亲说:“打霜天,出晴天。”

母亲的话,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到峡山水库的库区东吴家漫村扶贫。有一天下大雾,一个老农到我们的住处来烤火、聊天。他说:“严霜出晴日,薄雪时寒天。”果如老话所言,吃了一顿饭的工夫,天就大晴。

可是,这次的雾是实在太大,都快十点了,还看不见太阳,大雾包裹着了一切。五十米以外,什么都看不清。胡同头上,也不见行人。大家都躲在家里,以免感冒。

“也不去给你大大、给你爷爷上上坟?都快过年了。他们都等着呢。”母亲应该在我进家门时,就思忖了的,这会儿才对我说,“人家小辈儿,都是去上坟的。不上坟,让人家笑话。知道你在外面忙。也就不叫你。”母亲说的时候,还有点儿羞涩。她是想我的父亲了,他们阴阳两隔已经五十年整了。

我去村里的小卖部花十三块钱买了烧纸,打火机不要钱,送给了我。正要走,来了电话,是母亲的声音:“还没捎奠酒呢。”我赶紧又回家。母亲递上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着水,这是祭奠用的,以水代酒。

老墓田也是大雾涌动,一个个坟头在大雾中,仔细看才能看出。我在父亲、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的坟前都点上了烧纸,二伯父刚去世一个多月,那坟还是新的。因为疫情,我没回来奔丧。这次补上。

跪下磕头,一股暖流从雾水打湿的泥地上涌遍了全身。我的长辈的故事,我记得多少呢?“一代一代的健忘症给家族史造成的漏洞,就如同小虫子在祖先们用爱意织就的毛衣上啃出洞,已经难以弥补了。”他们都扫过门前雪,也都见过瓦上霜啊。他们见过的,跟我见过的肯定是不一样的。

走上大路,依然不见行人。偶尔地有一辆两辆的车倏忽而过。眨眼间,太阳出来了,先是有点儿苍白,瞬间大亮,亮得都有些放肆。大雾也迅速褪去。

我再看路边村民的房屋,那瓦上霜旋即也无影无踪。天无纤云,地平线可望不可即。我脑海里的“瓦上霜”却怎么也抹不去。 

责任编辑:刘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