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与解蔽:“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传播实践的困境与出路
青年记者 | 2025-02-17 08:02:06原创
来源:大众新闻·青年记者
作者:宋琦(安徽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沈正赋(安徽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青年记者》2025年第1期
导 读:
本文以抖音平台的“美好乡村”短视频账号为研究对象,选择其中的@乡愁沈丹、@康仔农人、@蜀中桃子姐、@麦小登、@听听、@帅农鸟哥6个短视频账号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对抖音平台“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的传播实践进行研究。
一、研究缘起
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提出“统筹乡村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布局,建设宜居宜业和美乡村”“全面推进乡村振兴”[1]。“和美乡村”可以进一步解读为“和谐乡村”与“美好乡村”,“美好乡村”是本文论述的主要对象。建设“美好乡村”有赖于统筹乡村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等各项资源,而短视频便是当下乡村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布局的重要一环。
“美好乡村”短视频不同于以往的乡村短视频和其子类概念,它源起、聚焦于中国本土,但同时具有世界意义,它具有多重表征,包含着乌托邦的理想国度、异托邦的交往关系、归园田居的游子情怀和“桃花源式”的梦幻居所中的一种或多种意象。“美好”一词既有形又无形,体现在短视频中,有形的是美好田园风光、乡村美食、邻里和睦、家风家训,无形的是社会发展、乡村振兴、乡风文明、家庭和谐和国际文化交流互鉴的独有景观。短视频被视作乡村自主表达、寻求身份认同与传播亚文化的重要工具之一。“美好乡村”短视频作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的新概念与新现象,兼具乡村形象展示、对外沟通和文化传承等功能,正成为建设和美乡村,实现乡村振兴的重要工具。本文将在后面的研究与讨论中进一步确定其所具有的意涵、价值和未来。
传播的话语分析首先把传播看作是意义生产、流通、协商与争斗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以语言为基础的各种象征互动起着建构社会现实、社会关系以及传播者与被传者的社会身份与角色的作用[2]。从这一视角和理论出发研究“美好乡村”短视频,可以发现、深入认识“美好乡村”短视频兴起、发展和在社会变迁中面临的问题,从而理顺未来的发展进路。
本文以抖音平台的“美好乡村”短视频账号为研究对象,选择其中的@乡愁沈丹、@康仔农人、@蜀中桃子姐、@麦小登、@听听、@帅农鸟哥6个短视频账号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对抖音平台“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的传播实践进行研究,总结话语传播实践中的主体人物、影响因素和话语表征,发现其中的问题并探索未来的发展方向,以期为“美好乡村”短视频的未来发展锚定目标、确定出路。
二、研究对象及研究方法
(一)研究对象
在抖音第三方蝉妈妈数据监测平台,以“乡村”为筛选标准,按照粉丝量进行降序排列,筛选出符合“美好乡村”短视频的“自媒体”账号,接着依据粉丝数量将该类账号划分为三个数量层级:0-1000万、1000万-2000万、2000万以上,在每个层级中抽取2个“自媒体”账号,所抽取样本综合考量年龄、性别、地域、内容等要素的异质性和多样性。最终,在抖音选取@乡愁沈丹、@康仔农人、@蜀中桃子姐、@麦小登、@听听、@帅农鸟哥6个“美好乡村”短视频“自媒体”账号作为研究对象。
(二)研究方法
1.内容分析法。内容分析法将文本内容划分为特定类目,计算每类内容元素出现的频率,描述明显的内容特征。用来作为计数单元的文本内容可以是单词、符号、主题、句子、段落或其他语法单元,也可以是一个笼统的“项目”或“时空”的概念[3]。本文选取上述6个短视频账号各50条短视频作为样本,共收集有效样本300个。按照账号属性和内容类型分类,以一条短视频为分析单位,以主要人物、衣着、主题、镜头、话语实践、话语表征、叙事结构、其他人物、互动、点赞数、评论数为编码类目,对样本进行编码,之后再对数据进行统计分析,以期发现“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生产、分配和消费的现状、问题及其结果。
2.社会认知分析法。国际语言学家和传播研究者托伊恩·范·迪克(Teun van Dijk)是当今话语分析领域最突出的代表之一,他强调从认知的角度来解释话语所表现出来的社会性,把社会认知看作是连接话语结构和社会结构的中介体。他提出话语分析的5个层次,包含文本主题、文本局部意义、细微形式结构、整体和局部话语形式及语境的分析[4]。本文将社会认知分析法应用于“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传播研究,以视频文本、语料、对话、话语形式和语境为研究对象,分析“美好乡村”短视频在话语生产、分配和消费中的实践问题,从而得出社会场域呈现话语风格变化的原因,以及文化传统、技术力量、现实语境和权力结构在“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传播中的作用与影响,并展望“美好乡村”短视频未来的发展进路。
三、研究发现:“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传播存在的问题及其影响
(一)文本生产:“美好乡村”短视频的话语类型与角逐
1.政策话语与文化话语的割裂:精华与糟粕齐出。内生于乡村社会的乡村文化,既以道德交往维系着人们心灵家园的“精神秩序”,更用约定俗成的非制度性规范促使人们形成“自觉秩序”[5]。然而随着城市化、工业化、信息化带来的冲击,原有的乡村文化价值基础面临解体,同步而来的是不断更新的乡村政策。由于各种原因,现有的乡村政策与以往的乡村文化在某些方面较难调适,致使一部分村民依旧遵循原有的文化秩序,一部分积极接受新的政策导引,还有一部分则游走在两者之间。
这一现象在“美好乡村”短视频中体现为政策话语与文化话语的割裂,进而导致既有精品的产出,也有庸品、劣质品甚至违规品的出现。比如@乡愁沈丹经常展示一些去新疆、宁夏植树造林等合乎生态健康发展政策导向的生态场景,但@听听短视频中时常会出现一些伐木砍柴的合乎传统生活习惯却不顺应新时代生态文明政策的场面。
2.传统与现实的张力:田园风光还是工业化再现?在《启蒙辩证法》中,法兰克福学派学者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美国社会的大众传媒及其文化,同其他资本主义产品一样,具有商品化、复制化、标准化和工业化特征,他们以“文化工业”(culture industry)一词指代这一现象[6]。“美好乡村”短视频中大量出现的田园风光话语让人心怀对于传统美好生活的向往,可令人忧虑的是这可能只是工业化的话语生产,而不是大众真实的需求,更远非现实存在。
@康仔农人是典型的美好田园风光短视频制作者。在对其50条短视频的分析中发现,有86%(43条)的短视频都出现了一定的同质化。这体现在主要人物、滤镜、画面、叙事结构、叙事话语和音乐音响多层面:相对固定的主要人物——“老小孩”和“康仔”,叙事结构——“老小孩”采买食材、“康仔”烹煮美食,歌曲配乐——程响的《千里共婵娟》、陈淑桦的《滚滚红尘》、郑源的《包容》和乌兰托娅的《高原蓝》等,再现出一种工业化镜像。
3.资本与受众的合谋:诗意栖居和恬然自得的虚假想象。在对“美好乡村”短视频的用户互动和评论进行话语分析时发现,大量受众生活在城市中,在快节奏都市生活压力下,他们对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意栖居、恬然自得的生活充满着美好向往。在这一背景下,资本的逐利本性促使平台采取现金奖励等一系列激励措施让“美好乡村”短视频账号生产更多迎合受众想象的视频。同时,受众的反馈和流量的驱使也催发短视频博主更自发、更有效率地进行此类内容的生产。资本与受众的合谋使得诗意栖居、恬然自得的美好生活想象话语映射入“美好乡村”短视频中。
当受众在@乡愁沈丹短视频评论区留言说希望在中秋节看到沈丹一家人围炉煮茶、轻松惬意的样子时,@乡愁沈丹在中秋节当天就推出了一家人围桌晒茶、煮茶、品茗和评茶的短视频,视频中黄狗静坐、茶壶冒着热气,一家人笑逐颜开,呈现着愉快又轻松的氛围。然而这种镜中世界与实际现实较为割裂,一旦被发现与实际不符或许就会导致受众的失望与离弃。
4.技术与自我的呈现:数字化嵌入下夸张的“赛博身体”。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崛起加速了技术和人的融合进程,表现为技术深层次、全方位、实时性地嵌入身体。孙玮将后人类时代出现的这些为技术所穿透、数据所浸润的身体命名为“赛博人”,一方面表征其与赛博格思想的承接,另一方面则昭示传播主体从自然人向“赛博人”的转变[7]。在“美好乡村”短视频生成的话语场域中,视频主体借助数字技术不断地展演局部的“赛博身体”,又因为短视频的技术特质,实现了类似实体空间中整合多重视觉元素的“自我表演”的可见性。然而偶现的过度、夸张化的“赛博身体”话语展演也有降低“美好乡村”短视频“美好”意蕴的风险,亦可能引发受众反感甚至厌恶、抵制的情绪。
比如@帅农鸟哥在进行墙绘时会用脚将一盆颜料踹飞泼洒上墙,接着抓住飞起的颜料盒印在墙上,再用脚挑起画笔绘画。在完成后他还会上薅刘海,向侧后方甩头,再大喊一句“完美”。观看的受众则经历了从刚开始的“新奇”“有趣”到最后“太刻意了,真让人反感”“这样感觉好脏啊”的反感与抵制。
(二)文本分配:“美好乡村”短视频的话语流转与遮蔽
1.他者化:社会互文性链条中的权力。互文性是指一个文本与某一种文化的多种语言或意指实践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个文本与那些表达了这种文化的诸多可能性的文本之间的关系[8]。互文性既可以聚焦于互文本(即“先前文本”)本身,也可以聚焦于互文本置身其中的那个文化空间[9]。“美好乡村”短视频的话语分配实践涉及各种机构之间的互文性链条,这些链条是分类别、有序列、有逻辑的。在各种意识导向、文化模式和权力秩序的介入、交错中,原有的文本和文本意涵被重置、打乱、“重新分配”,“美好乡村”短视频中的“主体人物”在这一过程中逐渐从“自我”主体转变成了二元对立的“他者”,被以“低级”“属下”“排挤”“边缘”的眼光看待。
比如@乡愁沈丹与@上青杰哥合作的出海短视频被抖音出品后在渔船播放,许多渔民评论说“山里人没见过大海”“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大海的美丽和辽阔”。这体现了“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互文性链条在转换过程中的差异化、意义的生产与再生产,也正是通过话语传播过程,社会中的权力得以运作和维持。
2.同质化:国家的主流导向与规制。国家的主流导向与规制主要以两种方式呈现。其一是通过专门的文件下发,以制度化的方式出台;其二是通过教育、宣传、媒体等潜移默化地浸润人心,让人们在过程中内化于心、产生认同感。两种方式的国家主流导向与规制都对“美好乡村”短视频的话语分配与流转带来了同质化的影响。当符合主流导向时,短视频话语会得到更大规模的评论、转发;相反,当与现下主流导向不符甚至相违背时,短视频话语会被抑制。这就导致“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传播随着主流导向呈现一定的趋同态势,主题、画面、人物、模式都出现了规模化的雷同。
研究发现,当人民日报2021年1月刊发读者来稿涉及倡导“培育文明乡风、良好家风、淳朴民风”内容时,随后的一个月里,@乡愁沈丹15条短视频里有66.67%(10条)在内容上与其有关联,@麦小登的11条短视频里有54.55%(6条)直接表明“良好家风”。值得关注的是,他们在生产模式和画面叙事上出现了较大程度的雷同,大多为博主去田地里干活,完成一天的辛劳后归家做饭,然后一家人围桌而坐分享美食。而要避免同质化,则需要博主持续地在内容及模式上推陈出新,以获得最大程度的传播和认同。
3.再中心化:平台的议程设置与规则。作为一种新型的社会资本,平台具有赋能、赋权与控制的能力[10]。在“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的流转过程中,这一能力显现得尤为突出,它主要通过平台设置议程和制定规则的方式实现。按照平台设定的议程和规则行事的“美好乡村”短视频会有更多机会得到流量曝光、现金分红、官方互动等奖励,短视频话语更有可能在平台大范围乃至“破圈”至其他渠道传播。结果是会进一步加深平台相较于博主和一般用户的支配性地位,博主和用户为了获得进一步使用媒介的权利,会倾向于遵循平台的议程设置和规则,这也使得“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传播面临从“去中心化”到“再中心化”的深层遮蔽问题。
综合分析@蜀中桃子姐的50条视频,当带上抖音平台设置的#新农人计划#话题且接受抖音控制话题的规则时,点赞、转发均破百万,评论互动也有几十万,短视频话语的传播效果和传播规模都远超预期,而不带任何话题、不参与平台活动且作品画面不清晰、人格化定位不足、不维护粉丝评论等被系统评判为与平台规则相悖时,短视频的点赞、转发数均只有几千,评论数也只有几百,这些视频无疑会被平台判定为低质作品而淘汰。当然,这不能完全归咎于平台的议程设置与规则,但它对于“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流转与分配的影响及其导致的“再中心化”问题值得警惕。
4.边缘化:个体的自我凝视与规训。凝视指携带着权力运作和欲望纠结以及身份意识的观看方法,观者是权力的主体和欲望的主体,被观者多是权力的对象,可欲和所欲的对象[11]。从法国社会思想家福柯论述“全景监狱”时的话语-权力视角看[12],视觉凝视已经成为规训和权力的共谋。在“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流转过程中出现的一个新现象是主客体的二元重合,与其说主体“凝视”和客体“被凝视”,不如说是建构主体性方面的“自我凝视”。这进一步表征于接触个体从凝视自我的视觉体验中感知的自我意识和自我规训的行动倾向。
@乡愁沈丹、@蜀中桃子姐、@听听的短视频中都建构了勤劳、朴素、孝顺、善良的中国农村妇女形象,她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既要耕作田地,又要照顾一家老小。在对整体和局部话语形式、语境和对话进行分析时发现,当有人表示这样的女人和生活让他们感觉很苦很累,城市和农村依旧有很大差距时,立刻就有人回应:“转发!这是我们农村人的真实生活写照,最接地气的人间烟火。”“我们农村人不比你们城里,经常天没亮就起来喂鸡,天黑了还在山里挖番薯。”自我凝视和对话带来一种行为上的自我规训,个体被边缘化的程度也会潜移默化地加深,而要想摆脱这样一种建立主体认同的“自我凝视”,构建自我话语体系或许是一种办法。
(三)文本消费:“美好乡村”短视频的话语断裂与斗争
1.“抵抗性”解释:记忆中“回不去”的乡村。受众对于传播信息的解读与接受也会因诸多因素而产生三种不同的解码方式:占主导地位的或霸权式的解码、协商式的解码和对抗式的解码[13]。“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消费中存在“对抗式的解码”风险,受众因主体身份、集体记忆、生态环境、现实语境等原因有可能对短视频话语产生脱离文本的互文性联系的“抵抗性”解读。比如从农村去往城市定居的白领精英在观看“美好乡村”短视频时,会思考视频创作者背后的目的是什么,从“视频创作者企图植入‘美好乡村’”的概念出发解读短视频内容。对他们来说,视频展示的场景和内容与儿时记忆中的不符,以一种身份优越感和自我强化认知认为“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虚无缥缈,过去的不会回来,记忆中的乡村已然消逝。
在对@康仔农人、@听听、@帅农鸟哥的用户互动进行话语分析时发现,一部分用户认为短视频剧本设计痕迹太重,不够真实、自然,与记忆中的乡村差距较大;另有一部分用户认为短视频营造的“美好乡村”与实际乡村总归是有差别的,这种“世外桃源”“田园风光”意象只存在于回忆中;还有用户现身说法,认为短视频话语描绘的乡村游戏、风俗、仪式与以前经历过的大不相同,记忆中的乡村再也回不去了。总之,“美好乡村”话语在短视频传播中面临认同困境。
2.中心与边缘:不同视域下的对立、冲突与斗争。“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面临着不同视域下的对立、冲突和斗争中的中心与边缘论争。这主要体现在三种不同关系视域下:第一种是跨文化交流视域,在众多欧美受众看来,有关“美好乡村”的隐喻至少应当包含农场、田园和红酒等几种象征符号,而我国的“美好乡村”短视频符号建构更多的表征是田地、家庭和美食。第二种是“城—乡”二元论视域,城市中心论者认为城市是文明、现代、富有的代名词,而乡村则象征着野蛮、落后、贫穷,难有“美好”一说,这一部分人群相较以往有所减少,但仍然有较大占比。第三种是性别对立视域,在父权制和男性中心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以男性为主的一部分人坚持将“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中表征的女性看作被征服、被奴役、被消费的对象,这也导致其与“美好”的应有意涵相去甚远。
以上三种视域都不可避免地包含着自我中心论的思想,东方在西方的凝视下,乡村在城市的凝视下,女性在男性的凝视下成为他者,成为景观。一些欧美用户在看完@乡愁沈丹的短视频后表示,这与他们印象中的“美好乡村”相去甚远,缺乏一些必不可少的要素,比如草坪、葡萄酒和大片的麦地。此外,因为@蜀中桃子姐的拍摄场地为四川自贡的边远山区,所以难免出现简陋的木制房、驴车和石磨等场景和物件,然而这在城市中心论者看来,恰恰表征了乡村的简陋与落后,加固了他们原有的信念。另外,在@麦小登的短视频话语消费中充分体现了性别对立视域下的男性凝视,一些男性甚至怂恿“麦小登”嫁给他们,换取以后的“衣食无忧”。
四、守正之道:“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传播的出路
(一)话语主体的自我言说:从“农民”到“新农人”的社会主体身份转变
“新农人”是指在自动自愿、有选择的基础上,秉持生态农业理念,运用互联网思维,以不同形式来到农村进行与农业相关的生产经营活动的创业群体[14]。“美好乡村”短视频的创作者和话语主体与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不同,他们大都有在都市生活或就业的经验,因为政策利好等原因而选择回流乡村,以新的方式从事农业生产和经营。
要改变话语主体身份的认知偏见,就有必要改变以往被动言说和话语抵制的策略,改被动言说为主动言说,改话语抵制为自我话语的建构,向“美好乡村”短视频的每一个传播对象讲明从“农民”到“新农人”的主体身份转变的特质、形式和影响。
首先,这一转变意味着新型农业生产与经营方式的价值实现,有关农业、农民的生活体验、农副产品的销售都能获得提升与增值。其次,“新农人”除了以往的镰刀、锄头外,还增添了手机、三脚架、摄像机等“新农具”,将互联网思维和数字技术嵌入农业的生产与经营中。最后,“新农人”与“农民”并非博弈的关系,而会在合作共赢的模式上实现“1+1>2”的效应,比如“新农人”给“农民”打通了产业链条、拓宽了销售渠道,“新农人”自身也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社会身份的转变和主体身份的价值提升,整个农业产销模式、乡村发展机制得以重构。总之,在未来“美好乡村”短视频的话语传播中,话语主体理应更主动、更自信地建构主体身份、完成“新农人”的自我展演与言说。
(二)话语技术化适度介入:从公共领域的殖民入侵到“生活世界”合理化
当代西方著名批判话语分析学者费尔克拉夫提出“话语技术化”的课题,认为处于公共领域的教学、咨询、广告、医疗等机构能够策略性地使用话语技术,有意识地根据政治、经济或机构目的构建新的权力关系并重塑话语秩序[15]。话语技术化似乎也正在延伸进入“美好乡村”短视频,一些机构(如当地文旅部门)逐步地安排专门的专家、培训工作者,策略性地使用系列话语技术,如访谈——从其与公共机构相关联的意义上,这些文体带有公共特征,并将他们导入私人领域的核心文体(谈话),使得原本的家庭内部安排和乡村邻里谈话从“后台”进入“前台”,被进一步公共化了。它还反映了私人领域正在转变为公共领域的方式,用哈贝马斯的话来说,这是生活世界领域逐渐被体系所殖民化的过程[16]。
但话语技术化也不能看作简单的“霸权”与“控制”,它同时起着经验管理、防止话语断裂和可能的社会冲突的重要作用,正是话语技术化的力量使得标准化、合法化、日常化的权力得以行使,从而引导、影响和控制社会变革。故此应当倡导的是话语技术化的适度介入,比如商品广告在“美好乡村”短视频中的软植入、情感植入和适度植入;宣传与教育部门则可以改变生硬的程式话语和说教,通过话语互融、情境塑造等方式达到双赢的效果,从而促使“美好乡村”短视频完成“生活世界”合理化的转向过程。
(三)话语民主化趋势扩张:从“边缘人”到“主流族群”的社会关系融入
在费尔克拉夫看来,话语的民主化是指消除话语权利和语言权利、义务和人类群体声望方面的不平等和不对称[17]。话语民主化在“美好乡村”短视频的话语传播中有五种表现形式,第一种是各种乡村方言和各式样的口音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准入,而不是体现为同一化的标准普通话;第二种是农民话语更多地进入精英阶层占比大的商业、教育行业、媒体行业;第三种是乡村“长辈—晚辈”身体实践和话语操演的不对称标志的消除,其中包括不对称的称呼用语,从直截了当的(即绝对的)命令到偏爱更加间接的平等的表达形式;第四种是乡村谈话话语已经并且正在从它的原初领域(即私人领域人际间的相互作用)向公共领域扩散;第五种是乡村女性和男性话语间的不对称弱化,女性说话量、话题占有量增加,女性说话被打断的可能性减小,男性女性趋于平等。
五个主要方面的话语民主化表征了留守儿童、乡村妇女、独居老人和务工农人这样的农民群体从以往的“边缘人”向“主流族群”的社会关系融入的愿景和趋势,而进一步的趋势扩张仍需要多重社会力量的介入与推动。同时,应该追求话语类型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即各种话语风格都有展示、操演、讨论的主动与自由。
(四)话语商品化价值制衡:从“数字劳工”到“新型合作伙伴”的角色更替
话语商品化是语言学领域的一个术语,表现在与商品生产相关的商业或促销话语越界进入非经济领域的话语秩序中[18]。广告话语对乡村话语的蚕食和殖民,导致了“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传播的商品化趋势。在这一过程中,无偿劳动、生产数据与商品的消费者这些矛盾的身份被统一在“数字劳工”的角色中。一方面,他们被建构在积极的角色之中,能够意识到其需要的、有识别力的顾客和消费者,也能够选择适合他们需要的农副产品。另一方面,他们被建构在消极的角色之中,是生产过程的要素或工具,作为在必要的“技能”和“意识能力”中获得训练的目标,面对的是围绕利润最大化目的和作为“数字劳工”的消费者最大程度“被剥削”而设计起来的商品化技术话语。
要解决这一问题,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提出的“价值理性”论说可以借鉴参考,他将理性二分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19]。价值理性不仅追求事物的最大功效,更强调动机的纯正和选择正确的手段去实现目的。从交往理性的角度传播“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则是将话语看作交际性行为,以价值理性制衡话语过度商品化的走向,把用户看作“新型合作伙伴”而非剥削与隐形控制视角下的“数字劳工”,从而以一种新的关系模式和短视频创作者、平台、资本、算法技术及其他行动者共同引导“美好乡村”短视频的话语传播。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研究发现,“美好乡村”短视频具有多种话语类型和意象,既有乌托邦般的理想国度,也有现代版桃花源“诗意栖居”的虚假想象,既有乡村优秀文化、道德礼俗的彰显,也有现代化情境下传统礼俗弱化、工业化再现的风险,这背后都离不开多种社会力量的生产博弈与斗争。在“美好乡村”短视频的话语流转过程中也存在遮蔽问题,社会互文性链条中的权力使得话语的主体面临着“他者化”的风险,国家的主流导向与规制使得作为话语本体的短视频趋于同质化,而平台的议程设置与规则又使得原本“去中心化”的分布式网络环境在话语分配中“再中心化”,短视频话语阅读、转发、再生产中的个体则存在着自我凝视的现象,最终导致一种行为上的自我规训,在无意识中“被边缘化”。在文本消费中,消费者因集体记忆和“自我强化”诱因容易产生“抵抗性”解读,它与多重视域下的“中心与边缘”论争共同造成了“美好乡村”短视频的话语断裂。
从话语分析出发探索“美好乡村”短视频出路、展望未来发展进路,“美好乡村”短视频创作者和话语主体的博主应当建构自我话语体系,主动言说从农民到“新农人”的主体身份转变。各类行动者对于话语本体的短视频技术化话语介入需要适度,既要考虑自身利益和目的,也要考虑可持续性和效果,共同助力“美好乡村”短视频从公共领域的殖民入侵向“生活世界”合理化的转向过程。此外,“美好乡村”短视频传播路径中的每一个话语接触者都拥有平等参与的机会,伴随着多重社会力量的介入与推动,话语民主化趋势、领域和表现形式将进一步扩展,少数族群和边缘群体话语参与的可能性也得以增加,从而逐步完成从“边缘人”到“主流族群”的社会关系融入。最后,改变将话语对象的用户看作“数字劳工”进行控制和剥削的看法,秉持交往理性,对日趋严重的话语商品化趋势辅以价值制衡,以交际性话语行为与作为“新型合作伙伴”的用户共同引导“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传播向好、向善。
本文亦存在不足,鉴于文章篇幅和样本的可获得性,研究未对话语传播过程中的主体作进一步的探索性分析,比如对于作为话语传播主体的“美好乡村”短视频创作者和博主来说,他们创作短视频的动因何在?如何将互联网思维和手机这样的“新农具”应用于农业生产经营和乡村发展?在从都市回到乡村成为“新农人”后又如何完成社会主体身份调适?这些都有待于未来进一步的挖掘发现。
【本文为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专项(党的二十大精神研究)“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研究”(项目批准号:23JD20102)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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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引用格式参考:
宋琦,沈正赋.遮蔽与解蔽:“美好乡村”短视频话语传播实践的困境与出路[J].青年记者,2025(01):98-104.
责任编辑: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