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灯影里的齐都旧事

□ 刘培国

天边刚染上蟹壳青，那细腻柔和的色调，恰似一幅淡墨的画卷，在晨曦的轻抚下，缓缓铺展于颜神古镇的上空。此时的颜神古镇，老城街巷已被甜糯的香气悄然弥漫，那香气，仿佛是从岁月的深处悠悠飘来，混合着元宵的软糯甜香与烟火的质朴气息，丝丝缕缕，撩拨着人们的心绪。我悠然地踩着青石板小路，脚下的路面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每一步落下，都似与历史温柔对话。石板路的纹理，宛如古老的文字，默默诉说着往昔的故事。不经意间，忽见檐角垂下一串红灯笼，像是一群灵动的精灵，在早春那如纱般的清雾里轻轻摇曳。那朦胧的光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恍若千年前临淄城头飘摇的宫灯，带着岁月的沧桑与神秘，将人瞬间拉回到那个遥远而辉煌的时代。

元宵节，就像是一把神奇的钥匙，总让这座齐国故都在这一天，悄然褪去工业城市那硬朗的外衣，露出丝绸般温软的里子。平日里，林立的烟囱、运转的机器赋予了它工业化的硬朗与坚毅；而到了元宵佳节，满街的花灯、飘香的美食，以及人们脸上洋溢的喜悦，又为它披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纱衣，展现出其深厚文化底蕴所孕育出的温婉与柔情。这座城市，在这一天，仿佛完成了一场穿越时空的蜕变，让人沉醉在它独特的魅力之中。

踏入博山西冶工坊，一股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是琉璃艺术的奇幻天地。工匠们如同技艺精湛的魔法师，在这片充满烟火气的空间里，演绎着琉璃的蜕变传奇。此时，几位工匠正手持铁制吹筒，专注地蘸取着熔化的琉璃料液。那熔化的琉璃料液，在1400度的炉火中呈现出流动的炽烈色彩，仿佛是大地深处岩浆的精华汇聚。炉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工匠们那被烟火长久洗礼的面庞，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岁月与技艺交织的故事。只见他们在吹制梅瓶时，腮帮高高鼓起，全神贯注地对着吹筒发力。那专注的神情与鼓起的腮帮，竟与汉画像石上吹埙的乐工神似。仿佛在这一瞬间，历史的画卷悄然展开，古今的艺术在这一刻产生了奇妙的共鸣。汉画像石上的乐工，以吹埙演绎着古老的旋律；而眼前的工匠，则以吹制琉璃，奏响着传统工艺的华章。

赵玉福/摄影

在工坊的一角，一位省级琉璃艺术大师站在那里，他的目光中透着对琉璃艺术的深厚情感与自豪。大师指着墙上《颜山杂记》的书卷写真，缓缓说道：“孙阁老（孙廷铨）在这书中记得清清楚楚，康熙年间，咱们博山的琉璃料器那可是名震四方。当时的技艺已经十分精湛，能仿造出与玛瑙、翡翠几乎无异的琉璃制品。那精美的琉璃灯笼，更是名声远扬，连京城的王爷们都对其青睐有加，纷纷派人来博山订做灯笼。”大师的话语，仿佛带着众人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个琉璃辉煌的康熙时代，感受到了博山琉璃曾经的无上荣耀。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位游客的惊呼。众人的目光纷纷被吸引过去，原来一只新制的莲花灯正绽放出别样的光彩。仔细看去，莲花灯里正巧妙地嵌入了LED灯带。这看似简单的结合，却让千年的琉璃技艺与现代科技之光在琉璃的折射中浑然一体。琉璃那独特的晶莹质感，在LED灯带的映照下，散发出更加迷人的光芒，每一道光线的折射与反射，都像是在诉说着传统与现代交融的奇妙故事。而在琉璃工匠将LED灯芯藏入传统灯罩的刹那间，仿佛时间都为之停顿。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见，齐文化的魂魄正在这新的容器里焕发出耀眼的光华。齐文化，这承载着厚重历史与灿烂文明的文化瑰宝，一直以来都在琉璃艺术中默默传承。如今，在现代科技的助力下，它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展现在世人面前，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绽放出更加绚烂的光彩，预示着齐文化在新时代将继续传承与发展，续写辉煌篇章。

沿着西冶街缓缓前行，街道两旁的店铺琳琅满目，古色古香的建筑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繁华。当转过西冶街的拐角，过福门桥，便来到灯火通明的萱园，刹那间，一阵如雷贯耳的鼓乐声轰然袭来，仿佛一道无形的力量，瞬间将人卷入了一场热烈激昂的狂欢之中。

只见一面巨大的牛皮大鼓稳稳地坐镇广场中央，宛如一位威严的将军，统领着八般铜响乐器，它们依次排列，竟巧妙地构成了八卦阵的形状。鼓手们身姿矫健，手中的鼓槌如雨点般落下，重重地砸在鼓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乐手们则配合默契，或敲锣，或击钹，各种铜响乐器交织在一起，奏出一曲慷慨激昂的交响。这声音，仿佛能穿透岁月的迷雾，将人们带回到那个热血沸腾的时代。随着节奏的加快，演奏进入高潮，鼓手们兴奋到了极点，纷纷赤裸双臂。他们古铜色的肌肉闪烁着健康的光泽，随着鼓点的节奏有力地起伏，每一块肌肉都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此情此景，恰似《战国策》里所记载的“齐人善鼓”，古人对鼓乐的热爱与精湛技艺，在这一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司鼓的是一老一少，他们轮番上阵，为这场表演增添了别样的风采。老者虽已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白发在风中肆意飞扬，手中的鼓槌挥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次槌落，都仿佛带着岁月沉淀的力量；少者则英姿勃发，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自信，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槌落时竟踏出管仲治齐时的《大武》步伐。这古老的步伐，承载着齐国的历史与荣耀，在他们的演绎下，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紧随其后的，是久负盛名的李家窑旱船和三元村百鸟朝凤。李家窑旱船装饰得精美绝伦，船身周围的彩色绸缎随风飘舞，仿佛真的在水中航行一般；几位舞者在船中轻盈地舞动，姿态优美，仿佛在讲述着古老的传说。三元村百鸟朝凤更是令人眼前一亮，各种色彩斑斓的“鸟儿”栩栩如生，它们围绕着中间那只高贵的“凤凰”翩翩起舞，仿佛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庆典。

如此精彩的表演，吸引了无数人驻足围观。尤其是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火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绚丽的弧线，如同一颗颗飞逝的流星，引得围观的孩童们兴奋地尖叫。他们手中举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在人群中雀跃欢呼，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那一盏盏花灯，在夜色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与表演的场景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欢乐祥和的画面。而在这灯影里，竟隐隐叠印着两千年前晏婴观傩的壁画。仿佛在这一刻，历史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过去的辉煌与当下的欢乐在时空的长河中相遇，让人不禁感叹岁月的奇妙与文化传承的力量。这场盛大的表演，不仅仅是一场视觉与听觉的盛宴，更是齐地文化深厚底蕴的生动展现，它将古老的传统与现代的活力完美融合，让人们在欢乐中感受着历史的厚重与文化的魅力。

鼓声渐隐处，忽见十数位壮汉扛起丈余长的龙灯，这是大名鼎鼎的西寨龙灯。龙身以周村丝绸为鳞，龙眼竟是两盏旋转的走马灯。龙灯或穿梭不停，或举首四顾，这“青龙过街”的习俗，暗合《齐乘》所载“春正月，戏龙灯以祈丰年”。龙灯游至萱园，忽然腾空跃起直冲云霄，舞者踩着的是春秋车战时的错毂步伐。孝妇河西岸人立大厦的玻璃幕墙上，霓虹广告与青龙的倒影交织，恍若姜太公的钓竿正垂向信息时代的洪流。

淄川聊斋园的灯谜会最是热闹。青砖墙上悬着洒金笺，有位戴圆框眼镜的先生正捻须沉吟：“‘齐纨鲁缟车班班’，打一本地特产。”话音未落，穿汉服的姑娘笑答：“可是周村丝绸？”人群爆出喝彩。这场景倒应了苏东坡任密州太守时写的“灯火钱塘三五夜”，只是吴侬软语换作了爽利的齐地方言。在临淄，也有一处灯谜会。角落里有学童指着“稷下灯火三千卷”的谜面犯难，穿对襟大袄的老人提示，一口道地临淄口音：“想想咱临淄的宝贝。”孩子恍然大悟：“是足球！”众人皆笑。原来这谜底藏着蹴鞠起源地的骄傲。忽见几个金发碧眼的留学生挤进人群，他们举着手机翻译软件猜“泱泱大风”（打一淄博地名），当“临淄”二字跳出屏幕时，兴奋地模仿起蹴鞠壁画上的动作。

来到周村古商城，天色渐晚，暮霭如纱般轻柔地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商城。刹那间，满街的琉璃宫灯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正次第亮起。那璀璨的光芒，瞬间点亮了整个古商城，仿佛将时光拉回到了往昔繁华的岁月。

这些琉璃宫灯，每一盏都宛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晶莹剔透得如同梦幻中的水晶世界。它们可不单单是普通的灯具，在往昔，这些灯盏乃是明清时期专供皇室享用的贡品，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荣耀。而如今，它们在匠人们巧夺天工的手中，仿佛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化作了栩栩如生的游龙戏凤。那游龙身姿矫健，龙鳞闪烁着琉璃特有的光泽，仿佛下一秒便要腾空而起，遨游天际；戏凤则姿态婀娜，羽毛细腻逼真，灵动的神态仿佛在与龙相互呼应，演绎着一场跨越时空的浪漫之舞。在一盏盏流光溢彩的灯影里，我瞧见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工匠，正专注地眯着眼调着水彩。“这手艺啊，可是乾隆爷下江南时传下的。”老工匠一边精心地调配着颜料，一边缓缓说道，声音里透着对这份技艺的自豪与深情。“你仔细瞧瞧这走兽的鳞片，”他轻轻抬起画笔，指着灯面上绘制的走兽，“得用博山特产的孔雀石研磨，这才调出这独一无二的色泽，别的地方可寻不来这样的好材料，也就出不来这般鲜活的效果。”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光芒，那是对传统技艺的执着与热爱。顺着老工匠的身影往后看去，一个未完成的九连灯架映入眼帘。那灯架造型古朴典雅，层层叠叠，分明就是《齐民要术》里记载的“树灯”。恍惚间，仿佛能看到古代的人们在元宵佳节，将这华丽的“树灯”点亮，满树的灯火辉煌，照亮了整个庭院，也照亮了人们脸上洋溢的欢乐与幸福。这不仅仅是一个灯架，更是历史与文化的传承，承载着古人的智慧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夜渐深时在八大局寻至一家老店，老板娘端来浮元子的青瓷碗。汤圆用高青糯米手摇而成，馅是沂源山枣配平陵城蜂蜜。咬破糯皮的瞬间，甜香裹着两千年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当年稷下学宫的辩士们，是否也这般围炉夜话？后厨传来石磨的嗡鸣，店主说至今仍用淄川砚台同质的青石磨浆，“磨出的糯米粉带着墨香呢”，原来这店主是淄川人。忽听得门外叮当声，原是卖糖瓜的老汉敲着铜锣经过。他的独轮车上，麦芽糖拉出的金丝映着月光，恰似齐王墓出土的错金银青铜器纹饰。买糖的孩子不知道，这“打糖锣”的节奏，正是来自齐国刀币铸造时的锻打声。

子夜的钟声荡开在孝妇河湿地公园，两岸灯河与星汉相接。我忽然觉得，这座海右古城的元宵从来不是简单的岁时轮回，而是青铜簋鼎与炼钢高炉的对话，是《考工记》遇见智能机械的和鸣。临淄故城的夯土层下，或许还埋着齐桓公元宵宴饮的青铜冰鉴；而地面上飞驰的高铁，正以渐行渐快的时速将鲁中山地的琉璃灯火送往大洋彼岸。

河心忽然漂来盏盏河灯，有老者在放“四塞灯”——这是源自齐国“四塞之固”典故的独特习俗。纸灯做成关隘形状，内书“孝”“义”“礼”“智”，顺流而下时竟自动组成长城图案。孔明灯升起时，我注意到有位父亲正在教孩子比划“齐”字。孩童的笔尖划过夜空，甲骨文的“禾穗”与简帛的“箭矢”在光影中流转，最终定格为简体字的端庄。两千年前稷下学宫的百家争鸣，此刻化作万家灯火的交响，而胶济铁路的汽笛声里，正孕育着下一个千年的文明曙光。对岸忽然腾空而起一组星光，倏忽间变幻出“海岱清风”四个大字，那是无人机表演，古老的齐长城与数字光影在夜空相遇，恰似太史公的竹简与云端数据链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