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故事之人文青岛|无棣的波螺,拾级而上——追溯波螺油子往事,再现老街上的商脉与平民故事
张文艳 来源:半岛都市报·半岛新闻客户端
2025-03-29 07:11:00原创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
波螺油子,无疑,是青岛的地标。
在城市的建设发展中而诞生,也在城市前进的脚步中消亡。如今,它正在重生。
一条弯曲的马牙石路,斑驳而崎岖,发生在这条路上的故事,繁杂多样,有商业版图的创建,也有人间烟火中的韵味。
作家、城市史研究者李明,出版了新书《波螺油子》,与此同时,波螺油子的改造也正在进行中,于是,我们在施工的轰鸣声中,在波螺油子新貌的期待中,重温发生在这条路上的往事。
雏形初现
疑无路处门扉洞开
从地铁口出来,便是盘旋的下坡。
围挡里,机器的轰鸣声急促而悠长,施工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立牌上介绍,规划将根据地势,建成“一心两轴,六大组团”外加拾贰阶休闲街道的模式,两轴是历史文化轴和自在生活轴,六组团则是精致生活、人文美宿、艺文体验、里院美食、沉浸社交、生活配餐。
如今,计划还在实行中。
波螺油子广场标志性建筑耸立,波螺集市报刊亭也在拾贰阶亮相,处处有波螺,一切皆“无棣”。
波螺油子的前身,是胶东路。它沉寂于城市出现和发展的几十年间,到了1920年,还不曾现身,那片土地,一直处于丘陵状态下。涉及胶东路民居的官方文件,最早出现在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1922年青岛主权被收回后,在一份《胶澳商埠市街路名地号一览表》中,已标注有胶东路,但仅有1号至6号。这表明,在这时,胶东路作为一条尚未成形的弯曲坡道,仅在东头进行了小规模开发和房屋建设。
一直到1932年之前,胶东路周边还没有进行锥形石的铺设,正处于波螺油子的前身时代。不过,此时的胶东路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开发,据李明先生查阅档案发现,此时的道路修筑、公地竞租和居民建设管理,各种文献,出现在故纸中,记录着胶东路成立的过程。“而显示波螺油子区域渐入佳境的例子之一,是1932年6月山东硝磺总局驻青岛办事处迁至与胶东路毗邻的无棣一路4号”。
1933年,工务局进行了胶东路的拓宽工程,并铺设了锥形方石路,这意味着胶东路开始进入了真正的波螺油子时代。
为什么铺设方石路?
档案纪要给出了权威的答案:
查胶东路一带,住户栉比,交通甚繁。该处路坡甚陡,坎坷不平,且极窄狭,往来深感不便。极宜将路面展宽修筑,以利交通。据主管人员勘测,该路坡度,在百分之十以上,雨后冲刷甚重,路面最难保持。为一劳永逸计,亟应改铺小方石路面,并于路旁添筑条石雨水明沟,以便宣泄,而资经久。
所以,一切都是基于地势和行走便利的原因。
作为建在丘陵之上的城市,青岛市区内山峰起伏。建成过程中,自观象山东坡至大鲍岛东山建有江苏路北段和胶州路东段。依伏龙山坡、大连山顶建有莱芜一、二路,莱芜二路和胶州路中间是一个山谷,谷底建有苏州路,与上面落差很大,修路困难,20世纪20年代末经几年才建成了一条路。为了不能太陡,马路修为国内罕见的“S”形,蜿蜒曲折,犹如一个大波螺。
那么波螺油子的得名便与此有关。李明先生接受半岛全媒体记者专访说,“传统意义上,波螺油子不仅仅是胶东路的东段,从老无棣二路和江苏路,以及苏州路的交叉口,都是,它的形状像一个波螺,青岛方言把波螺肉叫波螺‘油’,就叫成了波螺油子路,这个叫法没有在官方记载里,但在民间非常广泛,成为一代人的记忆”。当然,也有说法,道路形象也像蜗牛,因为青岛方言把蜗牛叫“波螺牛子”,方言中牛与油的发音相似,所以又叫波螺油子。
根据纪要的预算,滨记营造厂竞得了修建权,工期为三个月。其实当年的波螺油子路可以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一部分是胶东路东段,另一部分是与胶东路连接的苏州路西段,与此同时,沟通莱芜路与苏州路的吴县二路也铺设了青砖路面。“1934年,青岛市公安局将苏州路西段改为胶东路,指令户口移交。也就是说,在完成锥形方石铺设的一年后,完整的胶东路才获得安身立命的‘名分’,从称谓上实现了从东到西的贯通”,李明称。
“在路口增加一个交通岛,在上面铺设草坪、栽种灌木,在交通岛中央,设置一个4米高的交通指挥塔楼,顶部依次装配有钟表和交通信号灯,警察可在塔内控制红绿灯的变化”,这种理想状态的装置,最终没有实现。
不过,波螺油子的脚步自此不再停歇。它因为险峻、局促,意外地成就了波螺油子独特的山谷风貌。李明总结是:
疑无路处门扉洞开。
再恰当不过。
商脉往事
大老板背后的纠葛
波螺油子重现江湖,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这条在修建快速路中消失的道路,一直未曾离去。路不在了,但它的精神还在。波螺油子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当恢复街貌的消息传来,人们纷纷前去观摩。一声“好久不见”,道出了那份藏在心间的眷恋。
波螺油子,从诞生起,便以平民化的朴实和韧性,确立起迥异的气质。脚下的石头,嵌入地面后,与脚步叩击出灵动的声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叠加在一起,有过商业大佬的觥筹交错,也有过烟火中的平静生活,即便小方石没了,那种韵味还在。
翻看档案,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复兴发展中的城市,带来了众多资本的涌入。胶东路上,土地被商人抢购一空。胶东路1号的地块,便是商人李涟溪的地盘。
李涟溪是栖霞人,原本是个泥瓦匠,在青岛开埠时期,及时抓住商机,靠承包工程赚了钱,后来转行做起了土产杂货批发。“1908年5月,李涟溪与青岛商界的重量级人物傅炳昭、周宝山、万耕畬、成兰圃、郑翰卿作为华太保险有限公司承办人,创立了青岛本土第一家华人资本的保险公司,之后亦曾入股青岛地方银行,兴建北京路洪泰商场,在本地历久涉广,根深叶茂。”
彼时,城里规定楼房不准超过四层,可李老板偏偏在谦祥益旁边盖了个五层高的商场,每层都比一般的楼高出四米,总共高了20米,成为“山东第一高楼”,青岛人通常管它叫“五起楼”。
李涟溪出了名的乐于助人,最出名的,当属1923年5月受青岛市民对德追偿损失会的推举,与隋石卿、傅炳昭一并赴北京请愿,以追偿对德战事直接损失。1924年11月,他出任胶县旅青同乡会名誉会长。
然而,他有12个子女,明媒正娶的老婆就有六个,因此,财产纠纷不可避免。
胶东路1号的院落,本是李涟溪存量不动产的一部分,并一度由李王淑华掌控,而李王淑华同时是洪泰号乐善堂的资产关联人。1933年,律师孙承瑷、郑化南曾代表“乐善堂李大太太王淑华”处置遗产纠纷。此后,纠纷在报刊中发布,到了1940年达到了高潮。
前前后后十多年,后人声明财产属于李王淑华所有,其他人无权过问……
胶东路2号,曾住着一名日语翻译,对面的3号甲,是王直虹开设的凝云药房。从1到3号,构成了这条山路从东向西的第一个陡坡弯道。
居住在波螺油子的工商界的代表,除了李涟溪,还有青岛富商刘子山的三弟刘锡山、陆丰盛号的投资人梁佐周、兴华贸易行经理张伯敏等,当然还有一些小商号的经营者。
刘子山的侄孙、也就是刘文山的孙子刘洪祥,接受记者专访说,三爷爷刘锡山从小“调皮捣蛋”,脑子灵活,他曾经在老家莱州湾头村被绑匪绑架过,“但他硬是装聋作哑,因为绑匪绑人会在眼上贴膏药,在耳朵里灌蜡,怕他记住他们的老巢,他这么一装聋,没有遭受灌蜡之苦。交了赎金,刘锡山被放了回来,一回家立刻说出了绑匪的地点”,所以那场绑架案才很快破获。
刘锡山进入青岛的时候,哥哥刘子山已经创造了一个庞大的财富帝国,产业涉及金融、地产、贸易等,多个行业。据青岛的刘子山研究者贺伟考证,刘锡山性格沉默憨厚,在刘氏兄弟四人中文化水平最低,很晚才从掖县家乡出来做生意,堂号为福德堂。福德堂的资产,包括由掖县同乡李銮鑫经理的永记窑账房。在当年大哥刘文山闹着分家时,刘锡山分得海西窑厂和小港码头的物业,这两项都是刘子山在青岛出道时的看家生意。刘锡山能吃苦,持家很出力,小港码头的产业从分来一个到租赁至三个,多年赢利不少。
“刘锡山与波螺油子的联系,没有更多材料印证。他住在波螺油子一座独栋楼房里,与夫人、姨太太一共生了八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刘锡山家孩子们一直以为家里很穷,不知道父亲有钱。从这个细节看,刘锡山平时的勤俭低调,非同一般”,李明说,他的低调姿态,展现了城市化的第一代乡民改变命运后的惶惑。不过,他也会趁机在二哥刘子山那里捞点钱花,“他的窑厂年底挣了钱,就存在东莱银行,但条件是得按照贷款的利息来算,也就是说在敲他哥哥的竹杠”,刘洪祥先生说。
“锡山三弟青览,顷接,青岛账房来函,云吾弟现在总行有到期洋六万元,已为转期。查此项存款,兄前不甚明悉,此次改入东莱银行股本,是以未与吾弟提及。现既尚有存款,可将吾弟名下股本改为二十万元,下余不足,再由账房借给。此事兄已函告账房,令与成兰圃商洽,代为办理。此项存款,即勿客转,期矣。”从刘子山给三弟的信件中,可以看出刘子山对家人的宽容,三弟的存款到期后,刘子山给予补贴,作为他在东莱银行的股份,刘子山对于这个曾遭遇绑架的弟弟,是非常宽容的。
刘锡山去世较早,儿子不善于经营,不到一年时间就耗费殆尽了。
而在刘家的身后,是掖县同乡会在此周边的建立。在“无棣四路空地”上,以刘子山为首的商贾们,包括青岛总商会会长宋雨亭在内的商人们,出资建立会馆,地址就称为“无棣路”。
如今,无棣路的拾贰阶,是波螺油子街区修建的一大景观,它们一起搭建成了城市的百态,自波螺油子顺坡而下,再由阶梯而上,可循环往返,是一个完美的闭环。
城市地标
波螺油子精神的确立
当然,我们熟知的波螺油子,更多的是生活的滋味。
从名人商贾,到市井烟火,波螺油子跟随城市的脚步前进。报刊亭,还原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旧书摊的样貌,书市一度远近闻名。
集市、广场则是小商品市场的见证。彼时,大批下岗职工在波螺油子摆摊经营,从早餐到杂货,一应俱全,这条不能通车的路,成为了自给自足的城中城。
一位名叫叶春墀的人,来自日照,于上世纪30年代住在无棣一路36号,他的身份多样,是商人,是教育从业者,也是城市地理学者,他留下的《青岛概要》,记录了青岛发展中的披荆斩棘。
日照与青岛,距离不远,水陆通达。大批日照移民进入青岛,在西镇开启了一片新天地。于是,青岛人与包括日照在内的各地移民开始融合。之后的10年,青岛发生了全新的转变,新一代出生的青岛“本地人”开始出现。“这些南北乡土移民的后代,以喧闹且具有多样性特征的城市生活为记忆起点,不再坚持以父辈的籍贯为身份标识。‘青岛人’的概念遂开始建立,并在此后的几十年中逐渐巩固”,李明先生说,正是这个群体的形成,在客观上强化了诸如波螺油子这样的地理节点标签化的复合力度,波螺油子逐渐成为温情的家园。
1939年,叶春墀无棣一路的家门口,两条水道明沟盖上了石板,以便保持清洁,这是波螺油子区域持续进行街巷环境治理工作的一部分。就在波螺油子上面的胶州路、上海路和热河路上,各式各样的饭馆林立,叶春墀与邻居们走在石板路上,穿梭在餐馆与家中间,阳光中的他们影影绰绰。
叶春墀经历了波螺油子起楼铺路和环境整理的全过程。只是,由于地势局限,波螺油子主要还是以居住功能为主的,同乡会馆、学校和零星的商铺,构成了居民的服务体系。“规模性商业的缺失,看似是波螺油子的短板,实际上却让这一山谷地带保持了宜居性,使得这里很长时间避开了嘈杂与喧嚣,这份宁静的氛围,依稀存续了几十年,使波螺油子的安详成为了常态”。
而这一特点,方便了情报的传递。
据文史专家鲁海先生说,解放战争时期,在波螺油子的一栋小楼里设了秘密电台。电台设在了胶东路20号甲,由吴荣森等组成领导小组,建立电台呼号,许多敌人军事布防情况、武器装备情况都是通过电波传至解放区的。
1949年4月,胶东各县一些群众流入青岛并在胶东路一带搭起棚子居住,秘密电台门外人太多,十分不安全。党领导毅然决定将电台从胶东路转移至曹县路备用地点。敌人一直侦测这个秘密电台,这次转移也打乱了敌人的侦测……
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关于波螺油子,一切不再是宁静,而是热闹。
上世纪70年代末,路两侧从小摊贩点升级为小店,卖杂品和水果的,不一而足。在人们的记忆里,波螺油子两端被夹,成了一条“袖珍路”,就连在波螺油子旋转最急遽的“轴”部分,也开了水果、干货店。再往下,有一家书店,书店往下,有家小饭店,再往下,则是一处马路市场,这里最吸引人的则是层层叠叠的旧书。“波螺油子”还曾以卖盗版光碟闻名。在拾贰阶的展板上,老照片展示了当时生活的写照。
“波螺油子”交织着几代青岛人的记忆。清晨,排队买油条、吃馄饨的居民,行色匆匆,孩童们则在大拐弯中寻找着乐趣,书摊前,埋头于苦读的学生和大人们,各自沉浸;叫卖声此起彼伏一直持续到灯火初上。
波螺油子消失于东西快速路第一期工程后,但名字却一直都在。
“波螺油子留给青岛人的印象,实质上也跟不同的时代变迁有关,人的非平坦的命运经历,放到一个特别崎岖的道路上,会产生映射”,从小在波螺油子一带长大的李明,对于这条路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作为从上世纪30年代到90年代的阶段性道路,波螺油子无疑是成功的,“它造成了居住的适宜性,景观的丰富性,以及尽最大可能的交通便利,诗人、士绅、会计、杂货铺老板与中医师共同搭建的错位地图,就此勾勒出相互冲突的街区景观,并随着时间的改变而辗转腾挪,此消彼长。天长日久,差异性元素在人际积累中慢慢稳定,几十年中逐渐固化,形成肌理与形态符号明显的城市地标”。
所以,波螺油子,成为了“一段青岛地标的溢出史”。
不久之后,它将重新现身,继续书写,关于现代与历史碰撞的新篇章。
责任编辑:张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