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御技术焦虑:数智时代新闻业的价值、理想与生态
全媒体探索 | 2025-05-06 10:28:10
来源:大众新闻·全媒体探索
作者:邵鹏
来源:“传媒评论”微信公众号
当GPT-5以每秒5万字符的速度生成新闻时,人类正面临传播学的根本悖论:技术越发达,人文越萎缩。当收视率、点击量、算法推荐成为衡量传播价值的唯一标准时,人的尊严、情感、文化传统与认同就可能被数据遮蔽和误导,用户或将沦为“算法喂养”的数据节点和“信息茧房”。
面对技术加速发展,世界燥热不安,有人积极拥抱、欢欣鼓舞,也有人忧心忡忡、彷徨不前。AI的迭代升级特别是国产大模型的交替发布,一方面突破了技术垄断和算力壁垒,另一方面也降低了技术落地的门槛,实现了AI的“平权”与“普惠”。而AI技术的发展与应用给个体造成的忧虑或“源于对新技术环境下自身能力、社会角色与主体存在的担忧”,或是“忧惧精神家园的失守、固有结构和秩序的失稳、文化层面的时代转型”。
具体到新闻业,一方面技术始终是推动新闻业发展的重要力量,是作为新闻生产与传播的“基调”,曾经推动新闻专业的形成,加速了新闻生产的专业化;另一方面技术逻辑的变迁不仅模糊了新闻业原本的边界,更在现代社会多元化、碎片化与流动化的转型中消解了新闻业的权威性。
欣喜者欣喜于技术应用可能为新闻业带来的“提质增效”,而忧虑者则忧虑于技术应用即将“抢占”自己的工作岗位、改变媒介生态与社会文化。
数智时代“智能体”作为新闻生产中新的“闯入者”,无疑将再次改变传媒行业的既有格局和发展走向,传统媒介生态中的新闻人正面临着一系列即将到来的媒体变革与传播矛盾,究竟该如何适应与调和?
数智时代新闻业的集体焦虑
以报刊、广播、电视为代表的传统媒介技术推动了新闻业的确立、实现行业分工的逐渐细化,也使得新闻业的专业与权威在技术不断叠加下得以巩固。
自从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数字时代开始,传媒业原有边界就在被不断消解,而一张迅速发展变化的传媒业新版图也在新的角逐中逐步形成,也许未来传媒业的边界终将消失。即将消失的边界意味着行业的价值、理想与生态都在被颠覆,而变革期间的本能忧惧与转型阵痛正是行业“集体焦虑”的根源。
(一)作为信息商品的价值
技术发展赋予了新闻实践各种转向变革的可能,以至于“新闻”的意涵也成为难以精确描述的对象。数智时代的新闻内容正在背弃原有的“客观性”,越来越深地陷入“情感旋涡”;人机协作的新闻产制,体现出“去人类中心主义”,重新诠释了主体间新的哲学意涵;新闻的“私有化”则代表着以私域流量、个性化定制为特色的新闻实践。
由此,“什么样的新闻、由谁来生产和属于谁的新闻”三个维度的实践转向都在预示着“新闻”应当重新被定义。
而从经济学观点解释,新闻作为信息商品的特性始终没有改变,其是不具有排他性的公共商品、需要经历和消费的经验商品,是针对不同消费市场的细分产品,具有高固定成本/低可变成本的特征以及正外部性。无论在传统媒体时期为订阅支付的货币成本,还是在数字媒体时代为消费投入的注意力资源,作为信息商品的价值是连接消费所要支出的成本与可能获得的收益的核心要素,其涉及“新闻是谁的需求,谁愿意为其支付,或者他人愿意为其支付,媒体或广告商如何触达,何时提供信息能够盈利,为什么能够盈利”。也就是说,在看似纷繁复杂的新闻实践背后,仍然需要回到新闻作为信息商品的价值本质去思考其存在的意义与未来的走向。
(二)作为自主性的行业理想
新闻理想作为新闻业的历史传承和精神积淀,意味着人们对新闻职业的想象和希望,以及对新闻职业成就的向往和追求,它是人们对新闻职业的一种认知态度和总体评价。“传媒人面临着技术与市场逻辑的双重挟持,新闻理想的‘集体焦虑’在所难免。”
新闻理想显然是在以人为中心的本体论的基础上对于行业愿景的持续完善,其将新闻业视为呈现社会现实的“镜子”,通过对客观与真实的追求构建社会认知的“共同世界”;也将新闻业视为扛起公共利益的“铁肩”,通过为弱势群体发声实现人文关怀与公共福祉;还将其视为感知社会的“敏感神经”,通过“去塞求通”疗愈社会的病症;更将其比作社会大船的“瞭望塔”,通过预示未来把控前行的方向。总之,新闻理想建立在新闻业社会功能不断延展的基础之上,而人是唯一主体和最终目的。
基于“共在”的视角,人与技术的冲突并非数字新媒体时代的产物,而是从机器开始大规模进入人类生活的时候就已经被注意到,机器通过不断学习来改进自身程序以不断贴合人的需求,而无论人还是技术都需要服从客观的秩序、目标一致、精确、守时、多产、快速高效和标准化。最终,在人机共在的生态网络中技术解放了人,并使之能够创造更多的可能性,成为从现实奔赴理想的桥梁,承载着新闻人理想主义的追求,也是新闻价值建立信任溢价的质量保障。
(三)作为竞争场域的行业生态
技术的发展不仅为新闻业带来了新的动力和市场,也为行业带来了新的竞争者。广播的到来曾让报刊感到担忧,电视的到来也让广播感到恐惧,而此后互联网时代的门户网站、移动互联时代的平台媒体皆是如此。
每个时代的技术发展都为新闻业带来了新的“闯入者”,“公民记者”“草根记者”是互联网时代的“闯入者”,“智能体”则是数智时代的“闯入者”。这些“闯入者”,既让新闻业迎来更为丰富的信息商品和更为多元的声音,一种“人人皆媒”的弥散新闻(Ambient Journalism)生态得以实现;却也使专业性与权威性的新闻土壤被逐渐侵蚀,这是因为“弥散的新闻天然就是离散的和多义的——既拒斥中心化的新闻生产与分发机制,也不承认对于新闻价值的单一和权威解释。”
多元化、碎片化的媒介生态导致传统新闻业的传播力、引导力、影响力、公信力遭遇挑战,“新闻业在建构共识、形塑主流价值观等方面的文化权威性正在逐渐降低。在社交媒体时代,公民意识、个体对政治生活的兴趣及新闻业在公共生活中的作用在逐渐下降。”
弥散后的信息过载侵蚀着整个新闻业,而人工智能的“平权”与“普惠”意味着新闻生产进一步降本增效,参差的信息商品充斥市场、加剧竞争,专业性与权威性兼具的新闻内容持续面临冲击和侵蚀。
智能技术作用下的创新红利
数智时代的新闻依然是兼具价值、理想与特定生态位的信息商品,而AI“平权”与“普惠”意味着行业技术水平在整体提升。要激发新闻业的创新红利,其不仅指向技术赋能下的价值再发现、公共福祉提升,更在于行业生态的模式创新与边界拓展。
(一)聚焦“小众”:价值再发现
AI对于新闻生产效率的提升来源于其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和算法效能,国外新闻媒体已经开始将AI应用于包括辅助新闻内容创作、新闻选题与角度、数据新闻、调查与监督报道以及事实核查等领域,而过往繁复的流程性工作(检索、分析、核查、校对)、简单重复的新闻内容制作工作(结构化文字生成、图表制作、视频生产)将被替代。
特别是以#DeepSeek 为代表的国产大模型在逻辑思考和语言文字上的能力提升,使其具备快速生成新闻初稿、文字校对、润色、标题提炼等功能。如,川报集团旗下的川观新闻期待借助DeepSeek进一步加强新闻智能生产,加大在内容创作、智能推荐、用户互动等领域的应用力度。
恰如彭兰教授所言,国产大模型的内容整合与深度加工能力将带来由“大锅饭”式内容生产向“小炒式”内容生产的转变,用户的个性化需求将得以满足,更多聚焦“小众”和“垂类”的定制化内容将成为新闻价值再发现的重要支撑。
(二)重返“在地”:理想再出发
AI的介入并未消解新闻业的在地性本质,媒体接入大模型的使命也并非追求“去地域化”的流量狂欢,而是通过“人机共在”式的协作,使个体新闻人能够爆发出更大的潜力,使基层新闻媒体能够突破人力资源匮乏的困境进入新境界。
AI将新闻生产从“机械重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而践行新闻理想、实现公共福祉依然需要传统新闻人情感的注入力、“信息采集力”与“价值判断力”,这使得聚焦“在地”的新闻实践恰逢其时。新闻人需要重返街头巷尾,以脚步丈量数据无法覆盖的生活褶皱,以人性的温度观察日常生活世界的冷暖,通过监督、解困与建设性的新闻实践,实现在地化的沉淀和社区化的连接,将媒体公共服务能力转化为基层治理效能的提升。
对于新闻业而言,专业、理想与权威来源于深入社会的感知力,来源于捍卫真相后对社会产生的积极影响,其不仅是社会的“瞭望者”,更是社会治理的“参与者”与公共价值的“转化者”。
(三)创新“生态”:功能再丰富
AI技术发展带来平台媒体加速向生成式平台媒体转向,意味着内容、功能、服务、需求的多元化提升,并通过不同领域的产业集成,通过横向、纵向、混合联结成创新集成体,实现资源共享、循环利用、效率增值。
AI通过挖掘媒体数据资源,并通过连接性的内容生产和渠道推动,形成具有专业性与权威性的内容、功能与服务。譬如,《每日经济新闻》通过接入DeepSeek大模型,实现对媒体资源与财经、公司的深度融合,为用户提供更加精准、高效、便捷的投资决策支持。也有媒体将数据资源接入大模型,通过DeepSeek进行信息挖掘与问题分析,实现舆情分析、智库研究等方面业务的提质增效。还有媒体将AI用于数据库中的老照片修复,以活化城市历史记忆的新闻实践。
总体来说,AI“普惠”带来媒体自身数据资源的资产化,通过对于相应数据资源的深度整合与挖掘,拓展新闻以外的智能服务与生态创新。
智能素养下的协同与重构
针对智能机器构建的新媒介环境,指向人机协同素养培养的智能素养被提出,并认为其核心目标是使人谋求机器的“增强”效应,抵抗机器削弱人的能力的风险。而对于新闻人和新闻业而言,寻求“人机协同”背景下的效能提升,同时维护人的自主性、实现彼此平衡也同等重要。人文情怀不是怀旧的浪漫主义,而是数字文明的免疫系统。
(一)“共享心智”作为伙伴
与其将人和技术方置于“共在”的视角,将其视为人的器官,进而将机器视为人的“记忆的外包”和“智力的外包”,导致人的自主性的丧失,倒不如以人机协同的视角,将其视为团队合作成员,通过共同工作的经验和团队成员之间的沟通来实现更为有效的心智共享,继而通过“共享心智”(Shared Mental)促进团队合作和任务绩效。
新闻人与AI同步采集新闻信息,共同完成资源的查漏补缺、报道角度筛选、初稿的撰写、文本的润色,最终完成报道。在此过程中,AI通过与人类共享扩展思维、完善心智,在后续形成更为高效的协作。
因此,当记者将AI视为“拥有超级记忆与算力的实习生”,而非“替代性器官”,人机协作或能突破工具理性的桎梏,彼此共享知识、角色互补、双向驯化,实现共同提升。
(二)“知识底座”作为资产
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与肯尼斯·库克耶在《大数据时代》中就前瞻性地预见了大数据的商业价值和公共价值,认为企业应该从“产品为中心”转向“数据为中心”。AI“普惠”意味着新闻业的数据资源正在展现出独特价值,其不仅是社会记忆的载体,更构成了驱动行业进化的战略资产。
当媒体机构将新闻业的高质量新闻报道接入AI,将使其数据资源实现从“档案库”到“知识底座”的蜕变,系统呈现出社会发展的立体图景与整体智慧,而媒体机构也将在此过程中完成身份角色的转型,其将不仅是社会进程观察者与记录者,还将通过数据连接过往的声誉与权威,更有效地发挥媒介传播力和影响力,引导社会舆论;甚至通过数据预见和把握未来趋势,进而成为社会服务的有效提供者和社会治理的积极参与者。
(三)“基础设施”作为竞争力
媒体将AI嵌入新闻生产基础设施的行业实践,实质上是技术架构更新、数据资本重构与商业模式迭代的三重变革。这种三维联动的转型范式,使媒介机构得以通过技术创新构建具有可复制性与可扩展性的智能解决方案体系,这无疑可以打破新闻与新闻业的传统边界,并通过提升资本与数据的运营能力和兼具智能技术进化导向占据更高的生态位,获取更大的发展优势。
当前,AI虽然已经兼具文字、图片、代码、视频等媒介相关内容生成能力,但在多模态生成能力的整合上依然面临瓶颈,而以行业需求为牵引的功能整合将在一定程度上破解AI应用领域的困扰,在新闻行业率先实现“所思即所得”,从而成为技术的引领者,开创技术主导、资源支撑与场景创新的行业发展新生态。
结 语
从“数字化”迈向“数智化”,以生成式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兴科技正深刻影响和改变信息传播格局和媒体行业生态,正在颠覆原有内容生产传播的底层逻辑。媒体行业要适应“数智化”的时代趋势,则需发展基于科技创新与高质量运维的传媒新质生产力。
以技术为支撑,带动媒体系统性转型升级是未来竞争的新机遇,其既需要新闻业对于价值再发现,也需要对理想的坚守,以及对传统媒介生态位的勇敢突破。新闻传播的“数智化”未来,应是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和解,是人文光辉与数智生态的共生。
(转载自“传媒评论”微信公众号,作者邵鹏为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教授,参考文献略)
责任编辑:张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