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前，潍县上空的鹰——追忆101岁老人王成汉的传奇人生

在我们即将迎来隆重纪念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的前夕，2025年5月21日，贵州群山环绕的一处养老院里，一位101岁的王成汉安详地故去。他留在食堂墙上的题字依然遒劲醒目，同样，也在抗战历史的长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作为中国炼汞学领域的开拓者，他撰写的《炼汞学》填补了国内学术空白，但鲜为人知的是，这位儒雅的学者曾是抗战时期的“空中奇兵”，1945年以20岁的热血之躯，从不足140米的低空如猎鹰跃向日寇设立在山东潍县（今潍坊）的集中营……

2025年1月，养老院挂的“元旦快乐”几个为王成汉老人书写

少年壮志，投笔从戎

去世前的一段时间，王成汉一直住在养老院，每天画简笔画、贴树叶画，练习书法，他的毛笔字还被张贴在养老院的食堂里，为老人们陶冶性情。

2025年1月，王成汉（中）在养老院写下：珍视和平，四字。（左）王成汉儿子，（右）乐道院潍县集中营博物馆副馆长王晓辉看望王成汉

70多岁的儿子时常来养老院探望，每次都带不少零食，王成汉最喜欢吃其中的一罐大枣，一星期的时间，那罐枣就见了瓶底。

护工们只知道这位清矍的老人是 “爱写书法的教授”、高级工程师，来自贵州冶金设计院，他撰写的《炼汞学》一书是中国第一部关于炼汞的学术专著。但是，鲜有人见过他压在箱底的那张泛黄照片：七个穿二战美式军装的青年站成一排，上面的“鸭子行动队”几个字已磨损模糊。

鸭子队部分成员合影，左二为王成汉

1943年，18岁的王成汉考入四川大学物理系。次年，日寇的铁蹄已进犯到我贵州独山，冯玉祥将军在川大的演讲如惊雷划破校园：“日本已经侵略到这个程度了，我来动员你们投笔从戎、报效国家！”演讲刚一结束，王成汉就毅然在参军花名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久，王成汉和川大报名参军的二十几个同学来到四川泸州，被编入203师搜索连开始军训。这期间，一项重要科目就是学跳伞。

王成汉生前回忆，他们先是坐在一个伞包上，教官教如何利用伞绳控制降落伞前进后退、怎样左右换向，落地后怎样安全脱伞。后来，又通过架设的器材进行模拟跳伞训练：两个架子一边高一边低，架子中间拉起两根钢索，钢索上有两个吊环，学员拽着吊环从高处滑下，真像从飞机上跳下来一样。滑到一定位置的时候，教官就会命令学员放手，人就“啪”的一下落地了。

此后，王成汉又接受了系统的通信、翻译培训，在湖南地区协助游击队进击日寇。那时的王成汉没有想到，未来有一天，会执行一项铭刻历史的伞降任务。

绝密救援，低空突击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为防止日寇狗急跳墙，在撤离前迫害其关押的国际侨民，一项绝密救援任务紧急启动。

上世纪40年代初，日寇将坐落在山东潍县的乐道院改建成了一处关押外国侨民的集中营，先后关押过25个同盟国的2000多名侨民，其中包括327名儿童，使这里成为二战时期亚洲最大的平民集中营。

王成汉与6名美国士兵被选中，组成代号“鸭子”的行动小组，就是要奔赴这处集中营执行解救任务。出发前，队长向队员明确任务难点：集中营方位不明、内有1000余名欧美侨民（含300多名儿童）、无合适降落机场，需采取低空跳伞以防日军袭击。

8月17日清晨，救援小组从西安机场起飞。抵达潍县后，飞机从2000英尺高度逐步降至500英尺，经三次盘旋，最终锁定目标。当集中营里的西方侨民看清机身上的美国空军星形标志，顿时沸腾，高呼：“是美国飞机，是来救我们的！”

而此时，日军看守也迅速警戒，子弹上膛。

飞机降至450英尺时，王成汉迎来人生首次实战跳伞。他像一只猎鹰跃出舱门，一瞬间“感觉自己像块被扔进深渊的石头，一下子晕了”。他本能地抓住伞绳，嘭的一声，降落伞绽开如白色花朵，巨大的拉力将他猛地拽住——他睁开眼，看见地面的高粱地在急速逼近。十多秒后，安全落地。

其实，还未等营救队员们商议行动方案，侨民们已冲破日军看守的防线来到身边，高呼着“解放了”，将他们连扛带抬接到集中营大门口。原来，集中营内的“自治委员会”早已组织起乐队，用融合中美英苏四国风格的《胜利进行曲》，迎接这些救命恩人。

当天下午4点，经谈判，日军全部撤离。此后38天，王成汉与队友完成了侨民登记、安全保障及翻译等工作，直至9月25日大部队接管才撤离。抗战胜利后，王成汉重返校园，完成了学业。先后在多所单位任职，1968年调入贵州冶金设计研究院，直至退休。

在潍县集中营的38天，王成汉与侨民们，尤其是孩子们结下深厚友谊。一名小女孩用降落伞碎片绣制的跳伞场景，成为他最珍贵的回忆。而这份情谊，也在半个多世纪后迎来回响。

跨越重洋，世纪重逢

2016年7月27日，美国83岁的玛丽・普蕾维特女士跨越重洋，在贵阳见到了已经91岁的王成汉。

当年，不满9岁的玛丽所在的芝罘学校被日寇占领，200多名师生先是被带往烟台关押了9个多月，随后辗转押往潍县。就这样，玛丽和哥哥、姐姐、弟弟以及祖父开始了在潍县集中营的生活，一关就是将近3年。期间，他们不仅要忍受长期缺吃少穿和极端恶劣的卫生条件，更被剥夺了人身自由，玛丽前后有5年多的时间没能见到爸爸妈妈。

这段艰难痛苦的日子在1945年夏天终于结束了。“1945年8月17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玛丽回忆，当天她因为肚子不舒服正躺在集中营的一间病房里，突然听到窗外传来像是飞机的轰鸣声，等她奔到窗口，就看见一架飞机越飞越低，上面有美军的标志。顿时，整个集中营疯狂了，人们脱下衬衫挥舞着向门外冲去，玛丽也急忙跑下楼去，“你能想象吗，我的肚子痛竟然不药而愈了！”她笑着说，后来人们就看到飞机上有降落伞飘落，落在集中营外的田野里。那是美国方面派来营救他们的7人行动小组，王成汉是其中唯一的中国人。

欣喜若狂的人群冲过了日军把守的防线，冲到了7个人面前，一面痛哭，一面拥抱、跳舞……

作为新泽西州前女议员，玛丽自上世纪90年代起，便踏上寻找7名队员的旅程。直到2015年，王成汉的孙子在美国偶然发现寻找“Eddie Wang”的信息，通过16个只有亲历者知晓答案的问题，最终确认王成汉正是玛丽一直寻找的救命恩人。

“天哪！这就是我的英雄！”2016年7月27日下午3点半，贵阳，刚下飞机的玛丽在亲人陪同下来到王成汉老人家楼下，一眼就看见了下楼来迎接她的王成汉。两位八九十岁的老人几乎是冲到对方面前，拉住手，像孩子一般叫着，笑着，随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从未想过能等到这一天，从来没敢想过……”玛丽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转过身大声宣布着：“这就是王先生，他是我的英雄！”

这次与王成汉见面，玛丽还带来了时任美国驻华大使和州参议院主席的公告与礼物，以及一些当年潍县集中营获救侨民写给王成汉的感谢信等。两位老人戴上老花镜，细细翻看信件，随后手拉手唱起《你是我的阳光》。歌声中，往昔岁月与当下温暖交织，诠释着跨越国界的人性光辉。

如今，王成汉捐赠的信件静静陈列在“乐道院潍县集中营”博物馆，与泛黄的老照片、锈迹斑斑的集中营铁门共同诉说着那段岁月。当年高墙内的啼哭与恐惧，早已被虞河畔的欢声笑语取代——潍坊这座“国际和平城市”里，孩子们在草坪上追逐，老人们在乐道院旧址旁晒着太阳，阳光穿过历史的云层，照亮现世的安宁。

王成汉老人在养老院完成的画

王成汉曾在日记中写下：“愿以吾辈之青春，护这盛世之中华。”从20岁空中跃下的热血青年，到深耕冶金领域的学界泰斗，他用一生践行着这句誓言。

2025年1月，王成汉老人在养老院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也是潍县集中营解放80周年。斯人已逝，但博物馆里的信件仍在讲述那段与日本法西斯抗争的英勇历史，那段跨越国界的感恩故事，更在告诉世人：真正的英雄，永远是文明长河中最璀璨的星辰，他们的光芒，终将照亮人类共同的未来。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高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