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成语｜扬雄：一个汉赋名家的自我否定之雕虫小技

国学成语，浓缩历史精华；曲径通幽，遇见不一样的“中国”。

说起中国文学成就，唐诗、宋词、汉赋，当属“顶流”。

这其中，汉赋以铺陈铺排、辞采华美著称，展示了大汉帝国的气象与文化自信。

当然，汉赋的缺点也同样明显，那就是辞藻堆砌、华美空洞，言过其实。尤其是西汉中后期，赋体过度讲究铺陈辞藻、排比声律，重在形式的华美与宏大场面描写，逐渐流于浮艳空泛。

汉赋风行，武帝刘彻厥功至伟，他不仅酷爱汉赋，甚至有作品流传至今。史书说，当年司马相如把《大人赋》献给刘彻后，“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刘彻执政中晚期，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很难说没有受这方面的不良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片喧哗与骚动中，有一位文人却显得独立特行，以注重讽谏、理性反思的风格独树一帜。他就是西汉末年著名辞赋家、思想家——扬雄。

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生于汉成帝时期，活跃于西汉末至新莽初年。在汉赋名家中，司马相如辞采瑰丽，枚乘古朴雄健，张衡博雅博识，扬雄则以沉郁顿挫、内省深刻的笔触，为汉赋注入哲思的力量。

反思与重构：继司马而不袭其风

扬雄从小好学，但并不研究章句，只通晓字词解释而已。他天生有些口吃，喜欢静默沉思，没有什么嗜好欲望，最大的爱好是喜欢辞赋。

扬雄早年推崇司马相如，每次作赋都当作榜样模仿。但他很快意识到，汉赋走到了“繁而无实”的岔路。他在《法言》中直言：“辞人之失，繁文而寡实。”于是，他开始反思并重构自己的写作风格，逐渐形成了质实、冷峻、蕴含理性的风格，被后人誉为“赋家之宗”。

他的代表作《长杨赋》《河东赋》《甘泉赋》《羽猎赋》等，虽沿用赋体铺陈，但无一不是以简胜繁，借盛世场景探讨政治、人生与天道，并暗含讽谏。比如《甘泉赋》，表面是歌颂皇家威仪，实则多处寓含讽喻与警世之意。

扬雄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主张“文以载道”“立德立言”，而汉赋往往偏离这些方向。他追求“致广大而尽精微”的文道统一，而赋体却常被用来粉饰太平、歌功颂德，甚至为统治者提供自我陶醉的文学幻象。对他而言，这是文学角色的失职。

他在《法言》中说：“诗可以群，可以怨；赋何能焉？”

在扬雄心中，赋既不能像《诗经》那样抒发群体情感、发泄民怨，也难以承载“讽谏”之功能，反而容易成为帝王耳边的华丽噪音。

同样在《法言》篇，扬雄反思说，作赋乃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

“雕虫篆刻”是对工艺小巧、缺乏大用的嘲讽。这表明扬雄认为赋虽技艺高超，但多为感官取悦，缺乏教化和思辨的价值。后衍生为成语“雕虫小技”，沿用至今。

讽谏与反省：一位文人的精神追求

随着声名日隆，扬雄逐渐成为京城的文化巨擘，甚至被后人誉为“汉代孔子”。

成帝时，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召扬雄为门下史。后经蜀人杨庄推荐，随侍皇帝左右。

与“老乡”司马相如不同的是，升官后的扬雄并未感激涕零，而是时时讽谏，希望匡正皇帝执政之失。

公元前11年正月，扬雄与成帝前往甘泉宫，作《甘泉赋》，把天子郊祀的盛况铺张得恍若遨游仙境，但其中暗含讽谏之意。同年底作《羽猎赋》，劝谏成帝勿耽于游猎郊祀等浮靡之事，应劝课农桑。后又作《长杨赋》，继续对成帝铺张奢侈提出批评。

再后来，扬雄干脆认为辞赋为“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转而研究哲学。仿《论语》作《法言》，模仿《易经》作《太玄》，试图仿效《易经》，以“玄辞”推演宇宙法则，寄寓对天人关系、命运本质的深刻追问。这部书晦涩难懂，却体现了他在动荡时代中的精神挣扎与哲学追索。

他曾说：“吾之言也，止于玄。”可见扬雄不仅是在写辞赋，更是在用文字寻找一条“与天对话”的道路。他的另一部作品《法言》，则可视为“西汉版的论语”，以问答体的形式论道德、谈政治，批判虚伪、提倡修身，表现出深厚的儒家信仰和批判现实的勇气。

沉默与坚持：一个文人的孤独背影

扬雄的生平并不显赫。他未曾像司马相如那样得到汉武帝宠信，也未在政治上施展抱负，甚至一度贫困潦倒、受到嘲笑。他历经汉成帝、哀帝、平帝、新莽时期，见证王朝更迭、礼崩乐坏。王莽篡政后，甚至差点因案件牵连而跳阁身亡。

尽管郁郁不得志，但他拒绝迎合潮流，而是自甘淡泊、“深沉圣学”。当然，扬雄并非完全否定赋体，而是在文学理念成熟后，更强调文道合一、辞实相符。他批判的，是流俗之赋，而非赋本身。他希望赋能升华，能反映天道人心，而不是沦为“辞人之末技”。

因此，他所谓的“雕虫篆刻”，其实是一种高度的自我警醒，也是对文学责任的深刻思考。在汉赋极盛的年代，扬雄的声音，是对文学功用最为冷静而清醒的回响。

而今两千多年过去，扬雄的名字虽然不如司马相如响亮，但他留给我们的，却是一种文人的精神典范：不媚俗、不炫技、重思想、存骨气。他让我们看到，文字不仅是装饰性的技艺，更是承载价值、传递信念的工具。

还有，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表达泛滥的时代，扬雄的反思，也是一种警醒——在喧嚣中保持冷静，在浮夸中坚持内省，才是真正有力量的文字姿态。

（大众新闻记者 武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