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翼下的风
齐迹人文 | 2025-06-30 16:51:31原创
来源:鲁中晨报
□ 巩本勇
五十多岁的翅膀比想象中沉重。清晨梳洗时,我看见镜子里的鬓角已落满霜雪,手指划过脸颊的沟壑,像在阅读一张陌生的地图。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灰斑鸠正扑棱棱地练习飞翔,羽毛间漏下的阳光碎片,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
年轻时以为飞翔是天赋的权利。记得1994年弟弟考上同济大学,我们背着行囊站在上海火车站,看列车像银箭般射向远方,胸腔里鼓荡的全是征服世界的豪情。那时我的羽毛鲜亮,以为每片云朵都是为我铺就的阶梯。直到一个加班的深夜,在县城五层办公楼洗手间的镜子里撞见一个眼袋浮肿的中年人,才惊觉青春早已在报表和房贷的夹缝中悄悄飞走。
“五十多岁还谈什么理想?”老同学聚会时,有人把酒杯重重顿在桌上。他的西装袖口已经磨出发亮的光边,像被生活反复摩擦的痕迹。我望向窗外,恰巧看见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掠过城市上空,领头的鸟儿翅膀沉稳而坚定。
生物学上说,候鸟迁徙时总要面对逆风。几年前在内蒙古草原,我见过一只受伤的蓑羽鹤。它的右翼耷拉着,却仍固执地一次次跃起,在暮色中划出歪斜的弧线。牧民告诉我,这种鸟宁可死在迁徙路上,也绝不留在越冬地。当时我鼻腔突然发酸,想起抽屉里那摞泛黄的创作手稿——那些被现实打断的小说开头,像极了折断的羽骨。
去年整理书房,翻出2012年的日记本。发黄的纸页上,我用红墨水写道:“我要成为能把星空装进文字里的人。”墨迹晕染处还粘着半片银杏叶,叶脉里仿佛仍流淌着当年的月光。女儿凑过来看,她指甲上跳动着樱花粉的亮片:“爸,你现在的文章比天气预报还枯燥。”女儿无心的话语,却让我在书房里失了神,呆坐了大半夜。
中年人的飞翔需要更大的勇气。有位文友在一所高校任教,年过五旬的她毅然开启了油画学习之旅,第一幅习作是临摹梵高的《星月夜》。颜料在画布上堆砌成笨拙的漩涡,美术老师委婉地说像“抽象派的暴雨”。但当她站在美术馆的真迹前,突然明白那扭曲的柏树其实是大地伸向天空的手指——五十岁重新学飞的笨拙,何尝不是生命最诚实的姿态?
一位文友被确诊患癌的那天,我们到医院的天台抽烟。他从兜里掏出一直随身带着的《飞鸟集》,书的边角都已经磨出了毛边,然后说道:“还记得泰戈尔说过什么吗?翅膀挂着黄金的鸟儿是飞不高的。”在暮色的笼罩下,经历化疗后他的满头白发显得格外扎眼。三个月之后,他的文集顺利出版,在文集的扉页上印着这样一句话:“有些飞翔,从五十岁起程。”
两年前在市图书馆,遇见退休的语文老师王女士。她正用放大镜查阅西班牙语词典,桌角摊着《堂吉诃德》原著。“准备去塞万提斯学院进修,”她耳后的银发夹闪着光,“六十岁才开始学西语,每次变位动词都像在驯服野马。”阳光穿过她颤抖的睫毛,在书页上投下蝴蝶形的阴影。
深夜写作时,我常听见关节发出生锈齿轮般的声响。电脑旁摆着女儿送的护颈仪,说明书上印着“中年必备”四个刺眼的字。但每当灵感降临,手指仍会在键盘上跃动如年轻的舞者。那些从岁月深处浮上来的句子,像暗夜里的萤火虫,照亮了皱纹深处的矿脉。
气象站工作的朋友告诉我,信天翁能连续飞行数年不落地。这种鸟的翼展可达三米,却要在惊涛骇浪中学会驾驭气流。现在我的书架上放着两个地球仪:一个标记着去过的地方,另一个标注着尚未抵达的坐标。妻子笑我幼稚,却悄悄往我的行李箱塞进护膝和胃药。
公园里晨跑的老人说,五十岁后身体像老房子,每天都有新裂缝。但当我看见八十岁的张教授踩着滑板掠过银杏大道,听见他运动耳机里漏出的摇滚乐,突然明白衰老或许只是世俗的偏见。他的白发在风中扬起,像一面不肯降落的旗帜。
女儿在北京工作。在淄博烧烤爆火的那年,她回淄博连高铁票都一票难求。不得不说,烧烤真真切切为这座城市增添了别样魅力。后来女儿只能坐大巴车回到淄博。那晚,我们并排躺在露台看流星。她突然问:“爸,你放弃当作家的梦想了吗?”
银河宛如一条静谧的河流,在我们之间悠悠流淌。刹那间,我的思绪飘向了远方,回忆起静静躺在抽屉最底层的长篇小说《苍生谣》的手稿。这部手稿可是我耗费了无数个夜晚,历经一整年才完成的心血之作。同时,我也想起了那部我正用心打磨的长篇小说《红铁门》,还有那本散文随笔集《马踏湖观止》等等。
就在昨天清晨,天色刚泛起鱼肚白,我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小说标题——《迟到的飞翔》。
现在书桌玻璃板下压着里尔克的诗句:“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旁边贴着女儿画的抽象画:蓝色背景上几道红色弧线,她说那是“爸爸把彩虹折成了诗句”。有时午夜梦回,会错觉后背生出羽毛——它们或许不够丰满,但足够载着灵魂继续攀升。
窗台上的绿萝正在抽新芽,藤蔓向着阳光延伸的姿态,像极了试图抓住什么的臂膀。五十多岁才懂得,真正的飞翔不在于高度,而在于始终保持向上的姿态。就像此刻,我敲击键盘的手指或许不再敏捷,但文字依然在奔向星空的路上。
责任编辑:石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