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丨如何以全球史的眼光审视中国文明
博览 | 2025-07-28 10:55:44原创
张九龙 来源:大众新闻
1936年,芝加哥大学教授顾立雅的《中国之诞生:中国文明的形成期》(以下简称《中国之诞生》)问世,成为汉学经典之作。近期,东方出版中心·时刻人文首次推出该书的中译本。
作为西方汉学界系统研究中国上古史的第一部综合性著作,顾立雅将商周文明置于全球文明史的框架中讨论,具有开创性视野。全书饱含对中国文明的温情与敬意,以考古资料和历史文献驳斥“中国文化西来说”“白人种族优越性”,阐述中国文明形成与发展的独有特性,产生了持久的影响。
多次考察安阳殷墟
顾立雅是20世纪美国本土学者中最负盛名的汉学家之一。他曾任芝加哥大学东方语文系主任,并任美国东方学学会会长。终其一生,他致力于中国思想和文化的教学、研究及著述,在孔子学说、法家思想、早期中国文明等领域成果丰硕。用其弟子钱存训的话来说,顾立雅是“美国学术界最早对中国语言和文化作精深研究的一位启蒙大师,也是西方研究中国古代史的权威汉学家”。
早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顾立雅就对孔子学说产生兴趣,他以中国思想为主题撰写学位论文,题目是《中国世界观的演变》。毕业后,他进入哈佛大学进修,跟从梅光迪研读中国古籍,并结识了顾颉刚、杨树达等中国学者。
1932年至1936年,顾立雅得到哈佛燕京学社资助到中国学习。刚到北京,他就结识了董作宾、李济、梁思永等考古学家,得以在留学期间前往安阳殷墟等地进行实地考察。《中国之诞生》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
对安阳殷墟的科学发掘,始于1928年。从这年10月到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先后开展发掘15次,获得3万余片甲骨以及大量陶器、石雕和青铜器。
1934年春,顾立雅参观了位于侯家庄南地的第9次发掘现场。一张老照片显示,顾立雅站在董作宾身旁,边上还有其他几名考古学家。顾立雅与董作宾的友情深厚,后来他在芝加哥大学多次招待过董作宾。
1935年5月,顾立雅参观了位于侯家庄西北岗的第11次发掘现场。主持这次考古工作的梁思永热情接待了他,并向他解释发掘出来的头骨特点。顾立雅在《中国之诞生》中得出结论:“现有的证据表明,从新石器时代到现在,生活在北方的中国人属于同一个人种,从他们的头骨看不出任何其他人种对这一地区的入侵。”
离开安阳后,顾立雅到了开封,参观濬县出土的周代文物。1932年到1933年,在郭宝钧的主持下,考古工作者对濬县辛村卫国墓葬进行了两次发掘,这是我国首次科学发掘周代墓葬。相关考古报告直到1936年才发表,但郭宝钧在顾立雅去参观时,毫无保留地将成果和思考进行了分享,这让顾立雅获益匪浅。
在完成手头的论文后,按照朋友的建议,顾立雅用通俗的笔法写成《中国之诞生》,作为给西方世界介绍中国文化的通俗读物。据他回忆,“素材满满当当,直接喷涌而出”,该书前后只用了6个星期的时间就完成了。该书的序言写于1935年8月16日,由此推测他的写作时间大概是这年6月至7月。
顾立雅结束留学回到美国后,编制了一套《归纳法中文文言课本》,此举推动了美国汉学的发展和人才的培养。他长期在芝加哥大学任教,如今学界享有盛誉的许倬云、钱存训等,都是他的学生。2005年,芝加哥大学设立“顾立雅中国古文字学中心”以示纪念。
践行“二重证据法”
顾立雅是最早参与中国考古的西方学者之一,在这一过程中,他充分认识到考古的重要性。他在《中国之诞生》中指出:“中国文化的起源和早期历史非常值得研究,这一历史仍然有迹可循,有物可证,所以这一研究就显得尤其重要。如果我们想理解中国后来的历史,就必须先厘清古代的历史。中国文明不是已经死去,而是仍然鲜活,研究古代的源头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它的现在和未来。”
《中国之诞生》全书结构明晰,涵盖考古发现、商代、周代三个方面内容,系统论述了中国文明的起源和早期发展历程。在起始部分,顾立雅开宗明义,点明研究中国文化起源和早期历史的意义,强调这一时期的历史线索和实物证据,对理解中国后续历史进程和文化传统具有关键作用。
考古发现部分是全书的基石,顾立雅详细介绍了当时中国考古的前沿成果,尤其是安阳殷墟的发掘情况。他通过实地考察和与考古学者的密切交流,得到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并将之融入书中,为读者勾勒出一幅鲜活的早期中国图景,也为后续学者研究提供了资料支撑。
在商代和周代部分,顾立雅分别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艺术等多个维度展开介绍。对于商代的介绍,涉及商人的生活状况、手工技艺、雕刻与青铜器、社会与国家、战争情况、书写系统、信仰神祇、卜筮祭祀、种族和文化问题,他提出诸多独到见解。关于周代,从周人的起源、周克商的政治变革,到考古新发现、文学成就、社会制度、生计、娱乐、宗教、法律、官僚阶层、周代天命观等多个方面,他进行了全方位呈现。
难能可贵的是,《中国之诞生》将商周鼎革视为中国文明发展的关键转折点。如在宗教层面,认为商代对“上帝”的崇高信仰被西周的“天命观”取代,意味着神权从王族垄断逐渐走向道德化、普世化,强调天命与道德的关联;文化层面,认为主要服务于占卜的甲骨文系统,逐渐让位于《诗经》《尚书》所代表的史诗传统,标志着理性叙事开始萌芽发展。这一分析框架颇具前瞻性,为“殷周革命论”奠定了基础。
这本书开创了考古与文献互证的研究范式,也为西方汉学研究中国上古史开辟了新路径。20世纪30年代,中国考古学尚处于萌芽阶段,殷墟科学发掘刚刚起步,顾立雅便意识到“地下的中国”与“文献的中国”相互印证的重要性。在书中,他大量引用发掘报告,首次综合分析殷墟甲骨、青铜器铭文与《尚书》《诗经》等传世文献,将“二重证据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还广泛涉猎历史学、文学、哲学等多个领域,将不同学科的知识和方法相结合,进行全面而深入的探讨。顾立雅的这些尝试,直接影响了西方学者的学术视野和研究方法。
驳斥“中国文化西来说”
《中国之诞生》的价值并不仅限于学术。
20世纪初,西方对中国的态度是高傲与鄙夷杂糅的。知识分子仍深受黑格尔、兰克等人的影响,对中国历史偏见颇多。一些人认为中国是一个永远停滞的民族;一些人认为中华文明古老而僵死,既缺乏历史价值,也缺乏写作意义;拉克伯里与安特生等学者,则干脆提出中华文明可能是西方舶来的产物。
顾立雅在《中国之诞生》中对19世纪末兴起的“中国文化西来说”予以驳斥,强调中国文明在黄河流域的独立起源、自主演化。如在文字系统方面,书中指出汉字与古埃及象形文字是完全独立的书写体系;青铜技术上,强调商代青铜器采用的复合范铸造法与西方的失蜡法存在显著差异;政治结构上,指明商周国家形态与西方存在明显的不同之处,充分凸显出中国早期国家的独特性。这些论证奠定了跨文明比较的基础,也促使西方学界重新审视中国文明的原生性。
顾立雅对于消除傲慢与偏见的努力,更体现在诸多微小细节中。当提到殷商墓葬中发现的人祭痕迹时,他并没有简单粗暴地谴责商人的野蛮,而是花了一整段告诉读者,这种行为曾广泛存在于不同的古代文明,包括一向以“人文”著称的希腊罗马社会,也出现过类似事件。通过商代建筑与希腊神庙之比对,西周与罗马的政治文化发展之比对,甚至青铜器与文艺复兴时期欧洲的铸造工艺之比对,顾立雅告诉读者:西方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轻蔑与鄙夷是滑稽而可笑的,中国人拥有不逊色于世界任何民族的伟大文明。
该书出版之时,中国考古学尚在起步阶段,这使得顾立雅的研究存在一定局限性。在空间视野上,他将商文明的范围局限于安阳殷墟。在论述过程中,他以黄河流域为中心,对长江流域、四川盆地等地的文明进程关注甚少。同时,受认知所限,顾立雅将夏朝归入传说时代,对西方学界产生了一定负面影响。
经典的意义,不在于提供终极答案,而在于不断启发新的思考,推动学术研究持续向前发展。时隔近九十年,《中国之诞生》仍然在启迪我们,如何以全球史的眼光审视中国文明。
(大众新闻记者 张九龙)
责任编辑:吕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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