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夜校里的女性:把自己重养一遍
来源:半岛都市报·半岛新闻客户端
2025-07-27 15:24:56原创
在成人夜校,你可以接触到各种课程。
传统的琴棋书画、体育运动项目自不必说,易经、唢呐、中医、塔罗占卜、形象管理、婚姻法律咨询、奶茶特色饮品制作,也都出现在课程表里。更时兴一些,你甚至可以学习视频剪辑、短视频运营和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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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射箭课的王双。(受访者供图)
不同于专业的培训机构,这些课程价格低廉。在大多数夜校的招生目录里, 500元左右是一个主流的报价,普遍包含6节或者12节课,每节课90分钟。
早在两年前,此类主打平价的“500元夜校”就已风靡一线城市。生于1989年的青岛人胡星,最早是在2023年12月通过社交媒体了解到这种新型夜校模式的。丰富新颖的课程设置让他颇为心动。
“这个对年轻人很有吸引力,对我也很有吸引力。”正在创业做电商的他注意到,彼时青岛地区的夜校市场尚未成熟,遂决定调转方向,开始在青岛各个城区寻找合作场地和老师。次年1月,他和几个朋友合伙创办的夜校在青岛开始招生。
一年半来,注册会员已超过一万人。“年轻女性占比90%,甚至更多。”后台没有性别和年龄维度的统计数据,他在经营实践中观察后,得出这个结论。
很多时候,年轻与否是种主观感受。二十多岁?三十多岁?还是四十多岁?在一个公共、开放的场域里,年龄是模糊信息。身份背景,家庭情况,社会处境,行为动机,统统模糊。但有一点无比清晰:在某一个工作日的夜晚7点整,她们会出现在一间小小的教室里——以一个女性个体的身份。
新鲜的,丰富的
从家到上课的地方,搭乘公交车至少需要1个小时。尽管如此,王双将这段通勤过程描述为“去那上课正好方便”。
她是东北人,今年30岁,已婚,在一家企业做销售。除了工作不算繁忙,她还具备了一个成年人能够规律上夜校的必要条件:没有孩子。
居住和工作地点都在这座城市的边缘地带,相距不远,因此,通常她的活动范围不大,“只有上课的时候才往里走”。
去年年初开始,她不断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胡星发布的夜校推广信息,越看越感兴趣。为了丰富业余时间,也为了满足内心“一直想要学点什么”的需求,初步咨询后,她决定先报个课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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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双的插花课作品。(受访者供图)
居住的区域课程安排少,她将离家最近的另一个区作为主要选课目标。下午5点下班,晚上7点上课,2个小时的时间,怎么也能赶到。她这样盘算着,时间距离问题不再是问题。
对成年人来说,开启一个新技能的学习,没有那么容易。她思量再三,第一次报课,选择了门槛较低的美妆——这是广泛兴趣和实际需求中的一个。
那时夜校开张不久,她是那个区域试开的第一期课程的第一批学员之一。开课形式简单而灵活:所有意向学员被拉到群里,新课信息发出来,学员在线报名,凑够6人就开课。
“成本开课”是胡星自创业起就确定的经营理念——多数夜校如今普遍采用这种模式。他核算了开支,6人是经营底线。“尽可能增加课程种类、开课频次,让更多人参与进来。”他相信,只要是来上课的人,一定对夜校感兴趣,体验过后就一定愿意复购,甚至自发帮夜校宣传推广。“(每期课)多报一个就赚一点,不多报的话,不亏钱就行。”他这样解释自己的生意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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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双的国画课作品。(受访者供图)
这种经营模式使得夜校课程几乎都是小班教学,种类越开越多,多达四五十种。
第一次尝试,王双就感受到一些“不一样”。从前,她也曾在社交媒体上搜索过美妆教程,网络资源海量且免费,但她总觉得自己“眼睛会了,手不会”。线下学习又是另一种体验。“每个人五官、肤质都不一样,老师可以一对一指导,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胡星的另一个猜测也在王双身上应验了。
美妆课结束后,王双开始尝试更多课程。看着眼花缭乱的课表,她觉得每一门课都新鲜,每一种技能都想尝试。在一种持久的“试试看”的热情驱动下,一年半的时间里,她陆续学了国画、拳击、尤克里里、中医、剪辑、插花、射箭、硬笔书法、声乐……加起来有十多种。最近,她在计划着去体验架子鼓。
频繁上课使王双的生活变得忙碌。她原本就是一位练习规律的舞蹈爱好者,有了上夜校的习惯后,为了规划时间,她给自己排了课程表:
4天晚上练舞,两天晚上去夜校上不同的兴趣课,剩下1个晚上,她在家里做烘焙。“没计划就特无聊,浑身难受似的。”她说。
她将自己归为特例,高频上课的原因是,“精力旺盛,气血比较足,对什么都感兴趣”。但据胡星观察,像王双一样的高复购率学员不在少数。
“大多数人的情况是,她们学了声乐,又报中医,又报了口才课,不断地换不同的课去体验。”胡星说,“感兴趣,就花500块去体验下,人生的体验度也会不同吧。”
体验即价值
在另一些人眼里,上夜校打发业余时间是次要需求,甚至,那只是一种不成立的假设。
“我的时间是很宝贵的。几乎所有课,我都要跟老师说,可能晚10分钟。没办法,社畜就是很难。”谈及时间问题,37岁的珊珊说。和王双一样,她已婚,还没有孩子。不同的是,她工作繁忙,出差、加班是常态。
去年年初,她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了夜校咖啡课的招生信息。她猜测,也许是自己的搜索习惯出卖了她,大数据读懂了她的心思:这是一位急于寻找业余爱好来填补有限闲暇的成年人。几乎没什么犹豫,她报了名。
那是胡星在青岛开的第一期咖啡课,彼时经营仍在试水,实际上课人数只有3人。上课地点在一家烹饪学校,做咖啡需要的一切工具和原材料都由机构提供,咖啡做完了还能喝,费用依旧是不到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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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珊的夜校初体验是咖啡课。(受访者供图)
老师专业,设备专业,但初次体验的感受并不全是美好。
作为咖啡深度爱好者,珊珊是带着对咖啡知识的基本了解走进课堂的,她很快就发现了夜校模式被营销手段掩盖的弊端:所有关于咖啡的理论和实操性知识浓缩在6节课的容量里,“教得太浅、太快”。一期课程结束,她觉得就知识量来说,自己收获不大。
在夜校里,几乎没有人否认这一点,也没有人将其视为夜校的缺点。“物有所值。”几乎所有受访者都给出这个答案。
“成年人要的不是学知识,大家是奔着体验去的。”珊珊解释,重要的从来不是学习后的一个“成果”,而是体验本身,是实操,是面对专业的设备,像专业咖啡师那样,亲手完成一整套的咖啡制作流程。要实现这些,除了夜校的咖啡课,她找不到更适合的机会。“你肯定不能找个咖啡店去冲两把手冲。”她说。
咖啡课之后,她又上了架子鼓课,声乐课,化妆课,素描课……只要脑子里有一丝兴趣闪过,她就报一个试试。摒除一定要“学有所成、学有所用”的功利心后,报课纯粹成为一种体验式消费,甚至有些随性。比如,明明大学里学的就是美术,她依然报了素描课,理由是,“那阵纯想画画,自己在家画要把所有工具重新备上,麻烦”。
一些即时的体验成全了自己的3分钟热度,一些滋生了真正的爱好。
在夜校报了近10期架子鼓课后,珊珊确信架子鼓已经从“感兴趣”升级到了“热爱”。她停止报入门课,上起了一对一的专业培训私教,跟的还是夜校课上认识的那位老师。
童年未竟之事
一切有迹可循。
从三四岁时起,珊珊就在绘画方面表现出格外多的热情。妈妈注意到了,带她去少年宫报了绘画班。上幼儿园后,珊珊又发现自己对所有音乐类的东西感兴趣。她记得那时一架钢琴的价格高达两三万,学音乐比学美术更贵。父母已无力支持她的更多爱好,她懂这个道理,早早放下了执念。
绘画这个爱好她坚持了很多年,大学时她如愿学了美术,毕业后也从事了相关工作。一种爱好伴随她成长,参与了成年生活方式的建构,另一种爱好,随着童年逝去,一同隐入时光尘埃里。直到工作几年后,有了一些积蓄,她在家附近找了一家音乐培训机构,给自己报了一个钢琴培训班,又花了6000元买了一架二手钢琴。
她是钢琴班里的那个大朋友,和小学生一起上课,一样从五线谱开始学起,一样在深夜里完成每日弹奏练习。不同的是,身边没有坐着一个催促她勤奋练习的家长。“那些童年没有满足的心愿,会变成你人生的一些卡点,就是没有办法,要治愈自己的话,就要回到那个节点上。”
回到童年轻易跨过去的卡点,感受到心愿补偿的快乐后,她又去学了小提琴。接触夜校后,课程表里几乎所有关于音乐的课她都感兴趣。除了架子鼓,竹笛、唢呐、吉他、尤克里里,她都打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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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校上了近10期体验课后,珊珊确认自己爱上了架子鼓。(受访者供图)
那些童年错过的东西,真的能在成年后捡起来吗?
有一些或许可以。虽然课后练习时间不多,但没学多久,她已经可以熟练地用钢琴、小提琴或者架子鼓演奏一首曲子。
还有一些或许永远无法弥补。在重新养育自己的道路上,她逐渐明白,兴趣虽然是最好的老师,但不是所有的兴趣都可以转化为擅长。
目前,那件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的事情是唱歌。她自幼热爱唱歌,尽管看起来天赋不多。在唱歌这件事上,她投入了一种近乎执念的热情。
她报过很多期夜校的声乐课,学完后进步不明显,怀疑是课程太入门,“不够系统,不够专业”,又去找了更专业的声乐老师进行一对一的精进学习,一段时间后,依然“没学会”。
“或许唱歌真的是需要一些童子功和领悟力在里面的。”她做出了一些让步,通过社交媒体公开招募信息,给自己报了一个合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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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圆一个唱歌梦,珊珊在夜校报了多期声乐课。(受访者供图)
那是一个政府组织的市民合唱团,入团不收取任何费用。她发现团里都是真心热爱唱歌的业余选手,大家水平不一,她混入其中不再显眼。她的内心很快得到了抚慰:能否唱得更动听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热爱有了一种存在下去的方式。
她性格中的内向以及对团队活动的小小抵触情绪,在热爱面前全部隐退。一年来,她排除万难,按时参加合唱团的排练,积极跟随团里去参加各种文艺汇演和比赛,也交到了朋友。
一种新的补偿感出现了:她意识到,这种颇有校园气息的集体活动,她在十多年的校园生活中从未经历过。
学习的场域
王爱文身穿T恤坐在教室最前排整理电脑课件。临近晚上7点,陆续有人走进教室,他起身靠坐在桌子上,随意地和每个人聊天。
他今年32岁,身材瘦高,是一位从业8年的中医。这是这期中医课的第11节课。今年年初,他经熟人介绍,去夜校开了第一期中医课。课程颇受欢迎,一期接一期,他就这样循环开了十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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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文的中医课已经开了十多期。
最初是抱着将认知盈余利用起来做点中医科普的动机来教课的,他根据大学教材整理了课件,讲课方式也尽可能通俗易懂。很快他发现,学员们虽然学习积极性很高,但复杂的中医知识也并非短期培训课程能够教授的,没有临床实践,学完后也会很快忘记。
“大部分人是带着问题来的,不一定是学会什么东西,而是来解决自己的问题。”他索性松弛下来,同学们提问,他解答,看一下舌头,号一把脉,扎一扎针,也顺手开出一个药方。
“(上课)基本上和看病也差不多了。”课程成为一个转换器,一些患者为解决问题来到这里成了学员,一些学员基于信任转化成了他的门诊患者。
轻松的氛围,是夜校课堂的普遍基调。大家带着对知识的渴求而来,但知识并非唯一目的。
“学着玩。”一位36岁的女性学员兴致勃勃地说,“在这上课能放松放松,还能学知识。”她是银行职员,每周一下班后,会和同学一起打车来上中医课。
在夜校,社交也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个身穿高跟鞋和精致套装去学架子鼓的女士,那个和绘画小白一起学国画的设计师,那个孩子出生刚三个月就出来学习的年轻妈妈,还有那个报了咖啡课的咖啡店老板。
关于相熟同学的信息,她们往往也只能给出这样的描述。但在夜校,这样的了解便足够。这些被共同的兴趣爱好聚拢到一起来的陌生人,始终蒙着一层神秘面纱,但往往第一次课后就互留了联系方式,成为互相监督出勤、帮忙占座、鼓励报课的上课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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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课上,认真学习的女性学员。
“夜校中的朋友,和生活工作中的朋友不太一样,没有什么利益关系。”王双说。她性格开朗,乐于交友,在夜校认识了很多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这种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的轻型社交关系成为她夜校体验中的重要部分。
几乎每期课上,她都能和前后桌的几个人,组建自己的聊天群,课后一起出去吃饭。声乐课上认识的同学,还曾相约去KTV唱歌。碰到其他感兴趣的课,同学之间也会互相询问:“这个课你报过没?怎么样?”发现一位同学和她住在同一区域,她课后就搭便车回家。
性格更内向的珊珊,也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和同学搭上话,但除了课程本身,彼此不聊别的,都心照不宣地坚守个人隐私红线。
她享受这种陌生人间纯粹的交流和轻松的氛围。“可能大家都是不怎么聪明的成年人,人到中年,反应力和领悟力都呈下坡路,但大家都相互鼓励、表扬,这还挺重要的,能让人找到自信。”她说。
那些不可替代的
“年轻人普遍不太富有,她们为什么宁愿拿出500元上课,不拿这500元给自己买身衣服,添个钱买个手机?”生意日渐走向平稳期,胡星开始反思这个问题。
对王双来说,夜校带来的一些快乐,是无法从别处寻求的。“我特别喜欢的一种感觉是,上课时你会对一件事特别投入,一节课的时间里,你不想别的,就想这个画怎么画。我享受这种专注的感觉,对成年人来说,特别难得。”
她提起自己在短视频剪辑课上遇到的一位退休阿姨,“还在上老年大学呢”。这件事很激励她。她给自己定了一个口号:年轻上夜校,老了上老年大学,学一辈子。
珊珊没细算过自己究竟在夜校花了多少钱。因为工作变数太大,她常常请假。按夜校规则,缺课可以补,但由于缺课太多,周期拉得太长,她已经记不清具体的请假日期了,也从来没有申请过补课。“我对这个倒不是很在意。”她说。
真正在意的东西她已经得到了——一种触手可及的低成本试错机会。
她相信,只要体验得足够多,自然会找到自己真正喜欢和适合的事情。探索热爱,永远来得及。
“你10岁的时候没有达成这个喜欢,30岁的时候去体验,于我而言是没有很大差别的。重点是你体验到了,你走近它了。人生那么长,放眼这一生,你爱它50年,和爱它70年,其实也差不多。”珊珊说。
(半岛全媒体记者 牛晓芳 文中胡星为化名)
责任编辑:王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