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走遍鲁豫皖苏，他用影像唤醒支前民工记忆

2008年，摄影师王勇背着相机走村采风时，遇到了几位“特别老人”。这些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老人，居然都曾在淮海战役时做过支前民工。之后，他一头扎进对支前民工群体的寻访，一干就是17年。

在他的镜头下，那些老人满面皱纹，眼睛深陷，但眼神深邃又坚定，某一刻，还会像星星般闪亮。王勇说：“我们不忘过去，是为了更好地奔赴未来。我们铭记他们，是为了不辜负这山河岁月的深情厚谊。”

从家族记忆出发

王勇说，选择支前民工这个题材，其实是一条注定会走的路。这不是一项访谈任务，也不是一次简单的选题立意，而是一段关于血脉、信仰与人民的回响。

他的家族中，有六位长辈曾参加淮海战役的支前工作——其中，曾祖父、爷爷、外公，都是地道的中原农民。小时候，王勇常常坐在他们腿边，听他们讲那场没有硝烟却异常艰苦的战斗。“他们说，推着小车拉军粮，走几十里泥路不歇脚；他们说，晚上睡地头，白天照样送弹药；他们说，解放军吃不饱，他们就自己先饿着……那时候年纪小，听不懂战争的重量。”

从2008年开始，王勇用了17年，行走在豫皖苏鲁交界的乡村田野，访谈了300多位支前民工，倾听他们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他们没有轰轰烈烈的头衔，也没有留下雕塑与丰碑，但他们的汗水、脚印、牺牲，汇聚成了人民战争的伟力。

最打动王勇的地方，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访谈中，感受到的那种集体的声音。

“你为啥愿意支前？”王勇问。

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回答：“共产党领导我们打仗，是为了咱穷人有饭吃、有地种。”

没有口号，有的只是朴素而坚定的信仰。王勇注意到，当年的动员书不是一纸公文，而是一场场“推心置腹”的夜谈，是一场场以真情换真心的沟通。正因为如此，才有数百万支前民工推着独轮车奔赴前线，才有小车会师，胜利会师。

做这个题材这么多年，王勇也常被问：“你一直讲他们的故事，是想表达什么？”王勇的回答是：“想把那些埋藏在黄土地里的声音重新挖掘出来，让今天的年轻人知道，我们的胜利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一车车粮草、一趟趟步行中滚滚而来，是无数个无名之辈的共同选择。”

找到这些支前民工并不容易。

淮海战役已经过去76年。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去，历史的镜头却迟迟没有聚焦那些默默无闻的支前民工。王勇开始寻访他们时，老人们大多已年近八旬，记忆逐渐模糊，身体逐渐衰老。

淮海战役支前有一条硬性规定：只能动员18岁以上的壮劳力上前线推车、送粮、护送伤员。这意味着，最年轻的支前民工在当年也已经18岁，如今最年轻者也94岁，绝大多数已走到生命暮年或深居乡村老屋。寻访他们，不仅是与时间赛跑，更是一场与遗忘抗争的跋涉。

最初的线索来自王勇的家族。王勇从参与支前的亲人讲述的故事出发，手工画出“支前地图”，标注曾经去过的村庄和支前路线。老人们还记得同行的人是谁、哪个村还有谁曾一起推车、在哪个地方遇见了解放军。他们成了第一批“线人”，引着王勇走入这段沉埋已久的民间记忆。

接下来，就是“裂变式推荐”。每一个支前民工讲完自己的故事后，几乎都会说：“你还可以去隔壁村找某某，他当年也去了。”于是，王勇不断跨村庄、跨县区地追踪、拜访。这是一种极具人情味的“口口相传”调查方式，也是与官方名册之外的“沉默档案”的直接对话。

除了亲属推荐，王勇还深入历史记录较为密集的地区，比如山东的沂蒙山区。那里曾是淮海战役支前的主力区域之一，尤其是费县、蒙阴等地，支前人数众多。王勇查阅地方志、老报纸、县档案馆资料，圈出重点乡村，再“地毯式”拜访。见到八九十岁的老人就问：“老大爷，您当年参加过支前吗？”

判断他们是否真正参加过支前，有一个很重要的标准：他们讲述的细节是否完整且逻辑清晰。真正经历过的人，不会只说“我去过”，而是能说出在哪个时节、从哪里出发、推车去哪里、吃住怎样、解放军怎么和老百姓说话、哪位首长亲自来村口动员……这些信息线索是无法伪造的历史纹理。

有些老人神志清晰，仍能回忆起战火中的每一个细节；而有的老人因脑萎缩、年老失忆，讲述混乱甚至断断续续。对于这类情况，王勇会寻找他们的同村人进行“集体访谈”，让另一位村民佐证或补充记忆，确保史料的准确性和可靠性。

拍摄方面，王勇采取“口述+实景+实物”结合的方式。拍摄时，重点记录他们讲述过程中的表情、手势、停顿，甚至泪水和沉默。同时，也特别注意拍摄那些保存下来的实物——推车、旧饭锅、铁锨、磨盘、油灯。这些物件，是支前生活的真实见证，也成为后续建成纪念馆最打动人的展陈部分。

除了常规走访和拍摄，王勇利用周末与节假日深入田野。多年来，他带着团队几乎踏遍豫东、皖北、鲁南、苏北等淮海战役支前主要区域，从一个个“熟人社会”中寻找“无名英雄”。这些寻访过程没有捷径，靠的是脚上的泥、心里的诚与时间的累积。

危险和苦难如影随形

在寻访中，王勇听过无数动人的故事，有的早已随风散去，有的却刻在心中。

张保付老人，来自河南永城市侯岭乡呼楼西村，淮海战役时只有17岁。虽然年纪小，但一心想为前线做事。一次送担架回来，他刚走到村南，敌机呼啸而至，三枚炸弹落下，其中两枚在他身边爆炸，掀起的泥土劈头盖脸砸来，差点把他活埋。他说：“幸好是土，要是石头，我命就没了。”

可这次劫后余生并没让他退缩。村里发现一枚未爆炸的炮弹，他又第一个站出来请缨去挖。他还多次冒着风雪送竹竿到北杨庄前线，有一次刚拿到“收到条”返回不久，身后的三间接收屋就被炸成废墟。飞机在头顶轰鸣，机枪扫射、炸弹爆炸声不断，但张保付从未退后一步。他说：“前线拼命，我们在后方还能躲吗？”

94岁的蒋国栋，是河南永城市陈集镇蒋阁村人。家境贫寒，兄弟四人，小时候连树叶都拿来充饥。他从小就对共产党心存感恩，十来岁就干各种支前任务。淮海战役时，他是担架队组长，领着庄上的五个人，连夜从沙土刘集抬伤兵到白庙集。

别人轮换抬担架，他几乎不下担，鞋子踩坏了，干脆光脚踏雪。夜宿草窝，用麦秸当被盖。冻得发抖，但他一声不吭，坚持到底。20多天下来，双腿腿筋拉伤，从此落下终身病根。可他说：“只要共产党能胜利，能有饭吃，苦不算什么。”他还记得战士们请他吃的那顿饭，胡萝卜白菜炖肉——这是他人生第一顿饱饭，至今念念不忘，每每谈及都会红了眼圈。

在安徽濉溪县，王勇见到了94岁的程祥庆。他本有些糊涂，但一提到支前的经历，话就像泉水一样流淌出来。那年冬天，他赤脚穿着破草鞋，牵着毛驴拉物资，走了五十多公里送到前线。雪大，天寒，鞋舍不得穿，新鞋贴着胸口，脚却在雪地里冻得发紫。

程祥庆还参加担架队，来回十几天转运伤员。有的伤员身上多处重伤，他脱下自己的棉衣给他们盖；有的无法进食，他就一口一口喂。担架又重，伤员又多，他和队友们靠着“铁肩膀”和“铁脚板”一次次穿行在冰雪中，把伤员转送到后方。

王勇一次次被这些支前民工的故事打动，不是因为他们伟大，而是因为他们真实。他们把苦难扛在肩上，把希望藏在心里；他们不怕苦、不怕死，只盼着这片土地能迎来光明。

在很多人眼中，如今这个和平年代，做口述历史、走访普通人，似乎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只有真正踏上这条路，走进乡村、走进田野，走进九十多岁老人沉默的生活，才会发现，这条通往历史深处的路，远比想象的更艰难，更曲折，有时候甚至充满不可预知的危险。

这是一项没有授权、没有财力支持、也没有现成路径可依的“民间计划”。但王勇知道，如果不去做，这些活着的口述者可能会在沉默中一个个凋零。他们的记忆，一旦失落，就再也无法重建。

但这条路并不是风平浪静。即便是在和平年代，困难和危险仍然如影随形。

最典型、最常见的情况，是“被误解”。在很多村庄，尤其是一些偏远农村，如果没有政府支持，突然拎着相机、拿着录音笔、还带着两三位志愿者上门，很容易被误认为“诈骗分子”或者“不法分子”。

王勇曾三次被派出所民警带走，有一次是在皖北一个村庄。王勇正给一位老人拍摄口述视频，讲的是他当年如何深夜推独轮车给前线送军粮。正拍着，村干部过来了，询问王勇：“你们是谁？干嘛的？有介绍信吗？”王勇只能拿出“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证”自证身份。但他们很快质疑：摄影协会，为什么要问战争的事？拍老人视频干嘛？是不是想拿去做什么非法用途？

解释无效，对方直接拨打了110。王勇被带到派出所，接受了近一个小时的问询。最终，派出所民警听了王勇的动机和项目内容，也看了拍摄的样片，才安心放人。

除了人带来的阻力，来自乡村生活环境本身的“危险”，也层出不穷。王勇访谈的大部分支前民工，年龄都在94岁以上。他们大多独居。为了安全，他们通常养狗。那种狗不像城市里的宠物犬，而是土狗、看家护院的“战斗犬”。多数时候，它们在外人靠近院门时就狂吠不止，也有时候，它们根本不吠，一声不响地突然从角落蹿出，在毫无防备的时候，扑上来咬人一口。

王勇腿上至今还有一个牙印的疤痕，是在一个冬天下乡拍摄时留下的。那位老人听说要来拍摄，很开心，却忘了提前拴好狗。王勇刚下车，狗已经扑了过来。他躲避不及，被狠狠咬了一口。

期待更多铭记与关怀

山东，不仅是华东野战军的主要兵源地，也是这场伟大战役中支前民工的主要组成部分。山东人民用血肉之躯，用无数辆小推车，推出了淮海战役的胜利。

十余次山东之行，王勇足迹遍及费县、蒙阴、沂水、平邑等县乡村。这些地方，都是历史上支前民工的重要来源地。在费县的一处村庄，他见到了92岁的老支前民工张大爷。老人满脸皱纹，声音颤抖地回忆起七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们叫那次行动‘南下’，推着车子，装着军粮，穿着草鞋，睡着地窝子，跟着部队往前走。”他说话时眼里泛着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热年代。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支前民工的故事，2008年，王勇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最后的支前民工》的文章。文中讲述了四位分属山东、河南、江苏、安徽的支前民工代表人物，通过他们的亲身经历，还原了当年那段血与火交织的历史。这篇文章很快引发了读者强烈的情感共鸣，许多来自江浙沪、福建、广东等地区的读者，纷纷通过邮局向文中提到的老人们寄去钱款与慰问品。王勇还曾先后应邀到华东师范大学、中国传媒大学等高校，向大学生群体讲述支前民工的故事。

在访谈的过程中，王勇注意到很多支前民工如今生活条件并不好。有的独居老人身体状况差，子女不在身边，经济也比较拮据。于是，王勇在中国慈善总会发起了一个专项公益项目——“支前民工精神传承基金”，通过合法、透明的方式向社会各界募捐，改善老人们的生活条件。

未来，王勇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希望能建立一个以支前民工为主题的纪念空间——无论是线上展馆还是线下展厅，让这些真实的故事、实物和资料得以永久保存与展示。”

同时，他希望通过出版图书、拍摄纪录片、组织学生研学、志愿服务等形式，把支前民工身上的那股精气神，从老一辈人的记忆中转化为新一代人的价值观，真正实现“历史为未来服务”。

（大众新闻记者 张九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