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被无数次挖掘的老典型，还能有独家素材、独家视角吗？丨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创作谈⑤

导读

11月6日，第33届中国新闻奖评选结果正式揭晓。来自全国各级各类媒体的377件获奖作品，回答了“什么是好新闻”“什么是国家和人民需要的新闻”的时代命题。

 日前，《全媒体探索》邀约部分一等奖作品主创人员，谈一谈创作经历和感受，希冀为媒体同仁提供参考和借鉴。

在第33届中国新闻奖评选中，由江西广播电视台创作的人物纪录片《跨越90年的“重逢”》获得典型报道类一等奖。

评委们认为该报道主题重大，人物典型；史料翔实，细节生动；制作精良，反响强烈，记者的采制达到三“度”呈现，即浓浓的情感温度、珍贵的历史厚度、全新的表达角度，是一篇用心用情打造的典型报道佳作。

作为作品主创，本文笔者将以“三度创作法”来回溯整个节目的创作过程。

104岁（至2022年）的段桂秀老人是被习近平总书记亲切会见的、赣南革命老区目前唯一健在的红军烈士遗孀。自从1932年她的丈夫王金长参加红军离开了家乡，段桂秀从青春少女到耄耋老妇一直为爱守候，甚至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政府送来烈士证书后，她也始终不愿相信丈夫早已牺牲，这段跨越近一个世纪的革命爱情故事打动了无数人！

作为一名长期扎根红土圣地的新闻记者，职业素养告诉我们：这个选题主题很重大，人物很典型，故事有看点。但要做出新意，非常考验记者功力。

寻找最佳表达角度：进行时态，戏剧表达

2022年，段桂秀已经104岁高龄。纪录片团队刚接触她的时候就遇到了难题。农村有句老话：“六十不借债，七十不留夜，八十不出门”。老人年事已高，为了防止不必要的意外发生，极少出门，主要是坐在家里聊天，场景非常单调且静态。再加上老人只会讲当地方言，思维方式和话语体系仍然停留在上个世纪。而且随着记忆力日渐衰退，老人思维的逻辑性以及脑海里故事的完整性也越来越差。这些都是采访的不利因素。

如何让片子动起来，有情节、有故事，有节奏、有张力？拍摄团队一筹莫展。在广泛查阅资料之时，一则“为烈士画像公益行动”的新闻引起了记者的注意。段桂秀老人的丈夫、红军战士王金长新婚离家，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这始终是老人的遗憾。老人守望了一辈子，如果能为她的金长哥哥画像，岂不是圆了老人的重逢之梦？片子也因此多出一条线，由“静”变“动”，进行时态的表达充满了不可预知性和戏剧性，看点十足。

想法是美好的，可是执行起来并不容易。找谁来画？王金长参加红军时年仅21岁，没有留下任何照片或者画像资料，也没有子孙后代。画像既要与老人脑海中的形象吻合，又要符合当时的历史背景，这非常考验画家的绘画水平。摄制组查阅了海量的资料、参观了多场艺术作品展后，最终决定采用瓷板画的形式来呈现。这是因为经过窑炉高温烧造后永不褪色的瓷板画象征着经过血与火淬炼的红军烈士精神永垂不朽。这层象征意义可以为片子增色，让作品站位更高、立意更深。

在确定形式之后，摄制组先后联系了景德镇及景德镇陶瓷大学的多位艺术家，经过专家引荐，我们辗转联系上了南昌瓷板画研究中心画家喻荣华。南昌瓷板画主要是瓷上肖像画，入选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水平和造诣在全国领先。

为了寻找王金长相貌的线索，摄制组与画家喻荣华多次造访于都，调取了户籍系统里已经去世的王金长弟弟的照片，结合王金长侄子的外貌特征，通过参照烈士亲属长相，再让段桂秀老人回忆其五官长相等的具体细节，最终形成了一个老人比较满意的素描手稿。摄制组与画家还一起去了省、市、县多个博物馆，采集到了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军人形象，经过一个多月的反复修改和刻画，“王金长”终于不再是烈士陵园里冷冰冰的三个字。一个头戴红军帽、身着红军服，阳光爱笑、朝气蓬勃的21岁青年鲜活立体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段桂秀看到画像时直呼“蛮像的”，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这也宣告了这场政府、媒体、画家及社会各界爱心人士共同参与的“为烈士画像”公益行动的成功。最为重要的是，瓷板画家倾情为烈士画像，让经过血与火淬炼的红军烈士精神在方寸间永垂不朽，这是全新的表达角度。全进行时态的动态表达让纪录片充满张力。

如今，这场为王金长烈士画像公益行动的社会效益还在持续发酵，不少采访宣传活动都以此画像为载体，弘扬英雄精神，激励大家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不懈奋斗。

让人物“动”起来，是让人物“立”起来、“活”起来的根本途径。电视最大的优势在过程、在悬念、在不确定性。依托现场、进行时态、故事讲述，这些都是精品创作的重要元素。对比、反差、悬念、冲突、动感、强烈变化，这些元素也让人印象深刻、过目不忘。如能在报道中巧妙运用，可以把故事讲得更加生动。

同时，这条典型报道也告诉我们，只要用心挖掘，再久远的现场也能找到新的信息。记者要多动腿、多动嘴、多动脑，深入到人物相关的环境中去，扎扎实实地采访，才能在老典型、旧故事中找到最新鲜的由头、极巧妙的构思、更动态的表达，找到老典型与新时代精神的契合点，让老典型在新时代熠熠生辉。

挖掘珍贵历史厚度：深挖背景，和声传播

赣南苏区人民为中国革命作出了重大贡献和巨大牺牲。苏区时期，参军参战的赣南儿女有93万余人，占当地人口1/3，长征路上平均每公里就有3名赣南子弟倒下。于都、瑞金、兴国等苏区县几乎家家有红军、户户有烈士。

2019年5月20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于都，在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馆内接见了于都的八位红军后代和革命烈士遗孀段桂秀。他特别叮嘱大家，“一定要饮水思源，不要忘了革命先烈”。如果不去深挖这些历史背景，观众就不能充分理解段桂秀老人90年守望的重大意义与厚重价值。

但是，摄制组没有简单地转述已报道过的事实，而是在这座已被多次开掘的“富矿”上继续寻找挖掘新事实。历史，为什么选择了于都？赣南，为什么会出现段桂秀这样的红军烈士遗孀？带着重重疑问，摄制组翻阅了大量历史资料，走访了几十位党史研究专家和革命后代家属，还独家挖掘到了一些珍贵史料。

在于都县档案馆翻阅历史资料时，摄制组发现段桂秀从20世纪六十年代开始领取烈士抚恤金。在翻阅各个时期的文献资料之后，摄制组终于在退役军人事务局的档案里找到了1964年4月的《革命烈士家属：直系、旁系、绝户登记卡片》，这是目前于都县最早的对红军烈士的普查。这里有关于王金长最早的文字记录，尚未被媒体报道过。

这本已经泛黄的厚厚的登记册记载着：“王金长，红军战士，1934年在福建省作战牺牲。牺牲时年仅23岁。”同时也记载了当年车头公社483户革命烈士家属：直系、旁系、绝户。随手一翻都是年轻的烈士，每一张卡片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和一个永远都不能团聚的家庭。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有许多家庭成为“绝户”，一度造成了于都县多年的人口负增长。

这段历史资料的细节描写特别感人，这份史料充分还原了当时为巩固新生红色政权，发展红军武装力量，于都百姓积极响应党和苏维埃政府号召，开展“扩红参军运动”的场景；充分印证了当年在赣南一带群众基础良好，母送子、妻送郎、父子兄弟同参军的情景曾是十分普遍的现象；充分说明了赣南出现段桂秀这样的烈士遗孀绝非个例。通过深挖这段令人动容的史料，让观众由衷地感受到：历史选择于都是必然的。长征拯救了革命，于都辉煌了历史。

由此可见，在采访中，不管事先得到了多少现成资料，都不能先入为主。记者最该珍视的是现场，是现场看到的点点滴滴、听到的一言一语，并在此基础上深入挖掘不为人知的事实。

新闻记者是历史的记录者。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记者应有史学家的情怀和修养。在伟大开放的时代，深掘历史，深潜生活，才能在历史长河中、从国家的发展进步中汲取强大的自信和气魄，写出的作品也才更能彰显时代风采。

摄制组长期跟踪拍摄，抢救性地挖掘记录了大量的苏区革命史镜头，这是珍贵的历史厚度。摄制组还对新闻信息进行了纵向追溯和横向联系，在今昔对比中扩展、深化、展望，让典型报道更具历史厚重感的同时焕发出新的时代价值。

人物报道的进阶层面，就是要写出个体行为背后所包含的时代所赋予的责任和使命，让小人物与大时代同频共振，从“小”中折射“大”时代的发展规律。成功的典型人物报道应该如同一面鲜明的旗帜，可以回答当下社会的追问。这部纪录片让受众欣慰地感受到，段桂秀守望一生，见证了中国共产党的初心和使命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王金长当初抱着这份初心和使命去参加革命，如今千千万万个“王金长”正践行着共产党人的初心使命为人民谋幸福，这盛世亦如他所愿。

“时代决定命运”，与其说段桂秀等待的是丈夫王金长，不如说段桂秀等待的是王金长口中所说的“革命胜利归来”。这种隐态信息的背景穿插，激起了受众的联想，产生了和声传播的更大效应。

传递浓厚情感温度：共情传播，泪点共鸣

全片的高潮部分是段桂秀与守望近一个世纪的金长哥哥“重逢”的场景。摄制组在采访中了解到，段桂秀每次到于都县烈士纪念园都会痛哭，场景令人感动。

2022年刚好是赣南等原中央苏区振兴发展战略实施十周年的重要时间节点，十年来，赣南苏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群众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是对先烈最好的告慰。摄制组联动于都县精心策划，在当年9月30日第9个烈士纪念日活动当天的纪念仪式中，特别加入了对红军烈士王金长的纪念环节。为了这一天，摄制组等了6个多月。半年里，摄制组多次前往于都，拍摄段桂秀老人的日常生活，记录为烈士画像的全过程。终于，在烈士纪念日前夕，摄制组与于都县退役军人事务局一起将王金长的瓷板画送到段桂秀老人家中，完成了老人的一生所盼——与她的金长哥哥这场跨越90年的“重逢”。

段桂秀反复抚摸着画像的情景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画像中的王金长永远停留在了21岁，但段桂秀却从青丝熬成了白发，历史与现实的触碰、青丝与白发的对望感人至深，让人从心底感悟到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

片子的成功之处还在于，全片起笔于感人的革命爱情故事，收尾于一个群体的壮烈人生。2022年9月30日，在当地组织部门的协调组织下、专业医护人员的陪同下，104岁的段桂秀走出家门，来到于都县烈士纪念园，与她守望了90年的金长哥哥深情对话。

整个公祭活动仪式感满满，利用无人机航拍，纪录片最后的镜头从王金长的墓碑逐渐拉开，直至覆盖了整个烈士纪念园内的万余名烈士的墓碑，于是，随着镜头的拉升，全片的立意也从对一个人的纪念上升到了对整个英雄群体的纪念，升华了主题。

苏区时期，25.5万人口的于都县有67709人参加红军，为革命牺牲的有姓名可考的烈士达16338人。而更多的无名烈士永远留在了历史的长河中。片尾字幕写道：“只要我记得你，你就永远没有离开！只要我们记得你，你们就永远没有离开！”——这是致敬也是思念，这是信仰也是精神。当然，对于这部作品来讲，这就是高度，也就是深度。

王金长去参军的时候告诉段桂秀：“我会回来，照顾好这个家。”就为了这一句，段桂秀守望了90年。段桂秀忍受着村里的闲言碎语，拒绝了同龄小伙的追求、媒人的介绍和娘家人让她改嫁的要求，因为她坚信自己的金长哥哥还活着，总会有见面的一天。可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1953年，段桂秀等来的却是一纸烈士证明书。即便如此，段桂秀仍然坚信自己的金长哥哥还活着，仍然坚信革命胜利了他就会回来。

段桂秀一生不渝，苦苦等待红军丈夫近一个世纪，这是浓浓的情感温度。老人痛哭的场景，让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短短30多秒的短视频一经推出，就引爆全网的爱国主义情怀，全平台曝光量超5000万、点赞过100万，被全国数十家媒体和平台转载。“泪奔”“致敬”是10万多条留言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成为一次现象级传播，成功地在党的二十大召开前夕为全网营造出满满的红色正能量。国家广电总局《广电视听评论》称赞该节目“传承红色基因、体现时代风貌”。

评论区里，“看了泪奔，勿忘先烈，保家卫国”“希望后人记住历史，崇拜英雄，珍惜当下的幸福生活！”“敬爱的伟大的奶奶，您辛苦了！您全家是全世界最光荣的家庭！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更不能忘记祖国的每位军人英雄豪杰！您要好好保重自己！”“致敬抛头颅洒热血的先烈们”“没有无数的先烈，就没有我们的幸福生活。向先烈们致敬！”⋯⋯满满的正能量。观众在深度的情感共鸣中受到了精神洗礼，弘扬了英雄精神，推进了红色基因传承。

结语

精品创作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不可能一蹴而就。记者需要具有敏锐的发现力、纵深的挖掘力、绝佳的表现力等多种能力，综合加持、共同激荡，去寻找最佳表达角度，增加历史厚度、情感温度，遵循“进行时态、戏剧表达；深挖背景、和声传播；共情传播、泪点追求”的创作规律，才能不断推出有思想、有温度、有品质的作品。

(赵洪潭：江西广播电视台总编室主任记者；雷晴：江西广播电视台网络视听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