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七堂小说课，这本书带你展开纸上的人性实验

“文学就是人学”，这一古老的命题在此又如阿拉丁的神灯一般被擦亮。第一课《来自观念的启示》讲的是写作的底层逻辑，这个逻辑是从“古典人与现代人”的差异开始的，一开始黄梵便提出一个观点：“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他们读不懂现代小说，或不知道如何写现代小说，不是他们不了解现代小说的形式，而是他们不懂现代小说中的现代人。”这个观点如同一把利刃，直抵小说写作与欣赏的核心。作者把小说人物区分为“古典人”和“现代人”，从哲学史的梳理来看，古典人遵循的是理性逻辑，而从康德开始，产生了对理性的怀疑。现代的写作恰恰揭示出人的非理性的真相。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出现之后，产生了一批如加缪的《局外人》这一类表现人的微妙的潜意识的小说，正是现代小说的典型特征。现实生活中经常遇到读者表达自己对于当代小说的困惑，问题就在于他们在以《水浒》《三国演义》的逻辑在阅读当代小说，所以他们在当代小说中看不到鲜明的人物，清晰的故事线，明确的善恶观，这会让他们产生困惑，其实根源就是观念的错位。“一旦用现代人的眼光看待世界，古典人眼中的世界就成为你眼中的幻梦，变得不真切。”牛顿力学的世界认为世界是可以认识的，是可控的，但是到了量子力学的时代，我们已经接受了世界的“不可测”，自然科学的发展和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其实是同步的，“古典楷模已逝，未来还不可期，这就是现代人被堵在困境里的现实。”忠于我们的时代，深入到现代人复杂隐秘的心理世界，是理解当代小说的开始，也是一个写作者开始写作活动前必要的知识准备。

《人性的博物馆：七堂小说写作课》

黄梵/著，雅众·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这本写作教程并不是技术性指南，而是认识人生的哲理教科书。一个好的小说家首先要解决的其实不是文字技巧的运用能力，而是对世界的认识和把握能力。小说的深度来自于思想的深度。“写作的真实过程”更有现实意义，传统写作学往往把写作看作一个可以理性把握的过程，但作者却指出：“真实的写作，更像一个生命体的进化。”写作是个体心灵的一次探险，给写作以松弛感，给写作以自由，才能真正发掘出内心的两个自我，通过写作展现真实的自己。作者在“多重真实与多重主题”探讨了真实的哲学观，多重主题论则澄清了作品一定要中心思想明确的误解，真正的好的作品要能够呈现出多重真实，可以生发出多样丰富意旨的。这也是中小学作文写作训练和真正的文学写作的差异，“主题明确”“思想集中”这只存在于写作练习中，真正的人生不是非黑即白的，也不是单线前进的，呈现出人生的复杂性和神秘性正是小说的魅力所在。

小说写作其实是一种纸上的人性推演，真正的小说家都是洞察人性的高手。黄梵指出人性的本能就是喜欢夸张，这使得小说写作往往高于现实生活；同时现实生活很难用简单的因果律解释，因果的线索千丝万缕，但小说写作往往只能展现部分的线索，这就必然造成虚构。“哲学家休谟早就认识到这一点，他认为与经验相关的所谓真理都得自偶然，并非是理性推理的结果。大因大果，小因小果，就隐藏着理性推断的成分。”从哲学到天文学、混沌学、物理学，都可以解释文学世界的不确定性。如加缪《局外人》中的莫尔索海滩杀人的起因就是无逻辑的，太阳晒的他恍惚、神志不清，他自己并没有重大的杀人的动机。这基本打破了我们阅读传统小说善恶有报的简单期待，深入到生活的肌理，生活的逻辑其实是非常复杂的，小说的魅力也正在于呈现这种“不可测”。同时，每个人都有着“角色扮演”的隐秘渴望，有着对矛盾冲突的天然追求，这些在现实世界中都不太容易实现，所以通过小说写作实现现实生活的不可能，通过移情的表达实现作者和读者的虚拟人生，进行纸上的无害的人性实验，都是小说“虚构”的意义所在。

讲认识人性是写好小说的底层基础，并不是说形式不重要。相反，从卡夫卡、博尔赫斯到罗伯·格里耶、门罗，这些伟大的小说家既是人性的洞察者，也是形式的勇敢尝试者。黄梵在《小说的整体结构》“模型背后的人性”中提出了“穿甲模型”，这种思路可能和作者的理工科背景有关，他的本科专业是飞行力学，所以在文学写作中也尝试寻找到可供参照的模型。在“穿甲模型”中他把小说人物看作一个穿甲弹，“人物在小说中的命运，跟穿甲弹的命运是一样的，就是注定跟阻挡它的钢板较量。”同时，一部小说要好看，就要不断地反转读者的阅读期待，要将穿甲弹的飞行过程陌生化。在小说写作的过程中，人物行动是一种重要的推动力量，而这种推动力往往不是外在的，而是来自于人物内心，“人当然有冒险的冲动，但过度冒险人又会担惊受怕，期盼回到安全之地。”通过这种对立的追求，会推动小说的动作单元不断前进，也使得人物塑造更加复杂饱满。除此以外，作者还借助文艺理论分析了叙事的核心技巧，叙事视角的选择策略，小说中的对立策略，人物、对话的设计策略，情节的戏剧化问题和小说描述的陌生化问题等等，给出了小说写作的诸多实用建议。

黄梵除了是个小说家，还有个更著名的身份，是诗人。他的另外一本书《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是关乎新诗的创作，所以黄梵在写小说的创作时总是和诗歌创作放在一起比较，凸显出一种比较的视野。他指出，小说和诗歌在内在的表达上都有共同的人性基石，但是在时空上，诗歌往往是瞬间的时空表达，而小说则是时间上的一种线性延展。

黄梵的这七堂小说写作课，他归结为“人性的博物馆”，可见生活永远是小说的老师。写小说，就仿佛给自己开启一个想象中的平行宇宙，生命犹如丛林中的蜿蜒小径，充满暧昧、复杂、凌乱、芜杂，凭借自身的力量穿越丛林，心怀忧惧又满腔热诚地认真探索，这是小说的使命，也是生的使命。

（张娟 刊于2024年1月11日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