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名校硕士走进直播间
热点新闻 | 2024-02-03 15:48:46原创
大众新闻客户端 张瑞雪
“你要知道能做主播的,基本都是对薪金有较大期望的。”25岁的贝加并不粉饰自己选择直播行业的动机。
成为带货主播之前,她在世界排名65位的香港理工大学获得了一个管理学硕士学位,贝加坦言:“我的本科学校很普通,去香港读研就是为了拿了另一个学历,但管理学专业就业没优势,我也不喜欢。”
拿到名校学历后,同届学生多数进入了主流意义上“稳定”的行业。贝加提起一个硕士同学回到内地入职香格里拉酒店,调门稍稍提高地讲道:“我大三的时候也在某大型酒店实习,我们一个部长已经干到四五十岁了,工资一万块左右,有些低。”
而主播这一职业,则让入行仅4个月的贝加每月可入账2万元,她很满意也野心勃勃,“我下一步马上就要去杭州播,还是坚持打爆品,只做大品牌。”
杭州,被戏称为直播界的“宇宙中心”。这里聚集了大量和贝加怀揣同一个梦想的年轻人,他们之中,很多人拥有不逊色于贝加的教育背景,以文科、商科硕士为主。
杭州拥有多个电商基地
这些走上网络主播台的年轻人,究竟为何而播?如何播?播到何时?
走进直播间之前的心理较量
“以我自己的条件来讲,在目前的大环境中,主播已经是算是最好的职业了。”小希没有迟疑地抛出这个判断。她的确拥有符合公众对主播普遍想象的外形——
镜头中,小希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五官线条精雕细琢。本科学习播音主持、后于海外攻读全球排名前列传媒专业的小希,早早就经过了好几轮外形层面的严格筛选,她很清楚自己在出镜行业中的优势。
打开社交平台,“小希们”也源源不断地生产着主播这一职业的吐槽、心得或退场宣言,均颇有流量。尽管有不少用大号字体提示着“劝退!年轻女孩不要轻易做主播!”的视频封面,这类视频的评论区,最多的仍是关于“如何入行做主播”的提问。
在小希朋友圈的主页,去年8月份之前是在英国留学的多彩生活,自27号首次应聘带货主播开始,她最醒目的标签则变成了“硕士”与“主播”两个关键词。
这对看起来充满矛盾感的标签构成了小希的最新“人设”。2023年11月份,她发布了一条标题为“硕士毕业生做带货主播丢人吗”的视频,视频里她倾诉着,入行一个月后,收到父母严厉的反对意见,他们认为自己花了大量心力培育女儿,小希却最终从事了一个小学毕业就能做的职业,让其颇感失望。
与观念断代的父母的较量,是高学历年轻人走入直播间的主要阻力。
但压力之下,小希仍不打算让父母“满意”。她告诉记者,父母为她规划的理想路线是拿到海外学历后在本地考个公务员。而小希无法认可这一规划,她认为直播才是风口行业,“收入天花板非常高,而且需要进到市场真枪实弹地操作,你得一直保持创新能力,才能保证不被淘汰掉。”这种挑战也让小希感到兴奋。
相较于其他高薪职业高高筑起的专业壁垒,做主播似乎更像一条“捷径”。即便他们很清楚成为头部的概率只有万分之一,也愿意放手一搏,“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呢?”
相较于女孩们轻松的口吻,32岁的男生小蔡谈起做主播的原因则略显沉重。在他眼中,公共管理学硕士的一纸学历并未带给他更多选择空间,“我来做主播的话,其实是没得选。”
主播小蔡的工作场所很简单
在进入直播间之前,小蔡甚至在上海的生鲜市场卖过牛肉。往更前追溯,他从事最久的一份职业是玉石销售,每月有2万元收入,但随着市场萎缩被迫失业。这些尝试最终都事与愿违,小蔡认为自己“低估了每个行当的难度”。一次,他偶然刷到前同事的直播间高高挂在抖音排行榜前列,忍不住发消息表达羡慕,对方随即发来一条视频,向他展示了自己6000余平方米的仓库。
在小蔡眼里“吊儿郎当”的前同事,都取得如此令人“震惊”的成果,小蔡更坚定地认为,做主播就是他人生“逆风翻盘”的唯一机会。
不再和天之骄子的幻觉较量,是小蔡们“识时务”的选择。和小蔡相似,错过就业黄金年龄而选择主播作为翻盘机遇的文科硕士,在业内并不鲜见。
“我是带货主播,不是娱乐主播”
尽管决心投身直播行业,但高学历年轻人仍首选以表达、知识输出为核心技能的赛道,较为排斥以猎奇、“整活儿”和维系关系为变现手段的娱乐、才艺主播。
冉冉自去年7月份起,已经连续跳槽三家公司,对于自己的职业身份,她颇为生气地强调,“我觉得有必要区分下带货主播和娱乐主播,这是两个职业。”
冉冉认为,普通公众提及主播,仍难摆脱于直播行业野蛮生长时期积累的口碑“负资产”,在部分人眼中,主播仍与“低俗”“哗众取众”“好逸恶劳”等负面评价隐约画着等号。
事实上,自“直播元年”2016年至今,主播的分工已经趋于成熟,娱乐主播、带货主播、游戏主播、知识主播等类型多元,在多个规范性文件的指引下,行业已趋于规范与职业化。
《中国网络表演行业发展报告(2022-2023)》中指出,才艺类主播就职率最高,文化类、知识付费类的从业者也在近两年迅速崛起,从高校走出的年轻人大多投身后者。
“娱乐主播需要在直播间外维护自己的‘大哥’‘大姐’(在直播间给出大额打赏的观众),主要依靠关系来变现,把自己当成货品来打造就会非常内耗,自我认同感也很低。当然他们收入没上限,靠PK可以一场赚几万。”小希有朋友曾尝试在直播间仅靠聊天赚打赏,但随着“榜一大哥”要求线下见面,她拒绝后便彻底退出了这行。
顾城作为深耕直播行业五年的“老运营”总结说:“除了带货、知识主播,其他类型的主播最重要的工作其实就是提供情绪价值。”
顾城成立了自己的小型MCN公司
带货主播则被贝加称为“纯销售”,她认为自己的工作就是准确、清晰、生动地提供货品信息,同时通过强感染力与丰富的肢体表现力,把观众留住,把货卖出去。
这一工作内容让硕士们觉得自己和跑去链家卖房的高材生没什么区别,心理包袱可以轻松甩掉,但他们仍希望主播可以彻底地“去污名化”,“我想有一天,爸妈可以很有底气地跟别人讲起我的职业。”尚在国内著名传媒院校读研的福七为了成为出色的职业主播,已经准备了两年。她相信,学历是自由选择的底气,而不是限制选择的绑带。
福七上场前记背直播话术
他们的焦虑与幸福
直播间的右上角,有一个不断的跳动的数字,它随时变化、快速闪动,代表着当时当刻的销量,主播因此或激动或失落。小希提到最满足的瞬间,便是看到右上角的数字迅速增长,那种“肾上腺素狂飙”的感受难以言喻,也被主播们视为对自己表现的最直观肯定,“当发现大家真的因为我说了某段话就去下单,特别有成就感。”
在考场以高分为目标的高学历学子,也在直播间兢兢业业地追逐一个好成绩,“优等生心态”并未随着走出校园而消失,贝加描述:“这份工作你永远不会有摸鱼时刻,你直播的每分每秒都在进步,都在不断调整自己的语速、语气和风格,让旁边那个数字跳得更快,幅度更大。”
并且,曾在学院内接受的逻辑、表达训练,在直播业也兑换为明显的优势,小蔡颇骄傲地说:“高学历至少有一个优势,就是研究一个行业可能比其他人更透彻一些。”
能被越来越多的观众叫出名字,换了直播间后会有支持者特意来打招呼,是福七的幸福感来源,她坦言有一种即将“成名”的幻觉。并且,学校导师带来的人脉与资源也给福七带来了不少便利,其中最重要的是“信息”。
小希则认为,带货主播最重要的三个核心技能即逻辑框架、表达力、感染力,这三者属于“软硬结合”的综合素质,她能够很快掌握也得益于硕士学习带来的开放心态。硕士阶段的教育,重点不在于灌输知识而是自主学习、小组合作、课堂发表等能力的培养,这与主播的工作形成有效衔接。
上场前团队紧张准备
小希清楚认识到,这一行的财富神话已经褪色,“我目前的收入在上海也就刚好够生活而已,现在确实已经趋于成熟和平静了,而且很多公司其实都在亏钱。”
一个残酷的数据来自《中国网络表演行业发展报告(2022-2023)》:月收入10万元以上的头部主播仅占 0.4%,超九成主播平均月收入低于5000元,且行业整体出现了“降薪潮”。
贝加曾连续直播16小时,最后拿到了2千元的报酬,这是她做主播以来的最大一笔收入。小蔡则更惨淡些,没有签约任何一家机构的他,所播的品类均是客单价较低的日用品,每次直播间仅有零星几人短暂停留,成交率也捉襟见肘,冷清得让他从最初坚持日播八小时变成了两三小时。
“大家口口声声说看到那些低素质的直播间就会刷走,但其实很多时候你只要喊一喊,叫一叫,说一下这个产品多便宜多好,数据可能就很好看,不需要你介绍得多深刻。”
除了方法论与实际的脱节,小蔡补充说,“而且直播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有趣,你对着一个机器没有任何回应,比较冰冷和生硬,不像我之前做线下有很多和人的接触,你的介绍也包含着很多情感。”
小蔡的生物钟点已经被直播业的“黄金时段”重新塑造,早上起来特别没劲,一般会昏昏沉沉睡到中午,晚上反而大脑格外活跃,入睡困难。社交媒体上,做了几年的主播都在交流嗓子的“剩余寿命”,小希已经为自己准备了大量喉片。
后遗症不止表现在身体上,观念亦有潜移默化的“变形”。顾城谈到自己曾经带过的主播,转行后都无法找到能够承接主播同等收入的职业,也难以靠更辛苦的体力、脑力劳动谋生,“入行容易出行难,赚惯了快钱,就很难做朝九晚五一个月五六千的工作了。”贝加总结说。
在直播这个学历并不能作为屏障的行业中,淘汰亦是加速度的。福七表示一般播三个月就知道行不行,小希则提出了一个更逼仄的时间——一个月,如果不行,赶紧转行,没人陪你试错。职业生命开始与终结都充满不确定性。
“玄学”,顾城回顾自己五年运营生涯,也只得用这两个字概括手下爆火的主播。在愈加复杂的平台流量机制中,较晚入局的新主播想要得到不花钱的流量乃至“泼天的富贵”,变成一件极难规划与运作的事,难免让怀着绮丽梦想的新人选择离开。
冉冉的主页自去年8月以来,以“女研究生第n次带货”为标题的动态持续更新了16次,直到12月份,这一系列戛然而止。
寻路未来
直播还是一门好生意吗?
主播作为一个尚在“摸着石头过河”的职业,没人可以对从业者的未来轻易许诺。顾城坦言,“关于主播的转型,说实话我们现在还缺乏想象力。”
但年轻人也未必全然没有准备,贝加观察,已经积累不错收入的主播大多有三种转型之路:成为主播培训导师、转做幕后运营或做出个人IP,成为下一个“董宇辉”后,自然可以选择在任何领域深耕。
如果以上路径都行不通,贝加的父母还能为她兜底,贝加口气轻松地说:“我的性格不是那种会去担心未来的人,先存一百万,利息就够我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小希的原则也很简单:稳扎稳打,对自己和对行业都保持乐观,保持敏感,时刻提醒自己别掉队,“我这个饭碗虽然颤颤巍巍地端着,但做一天就有一天的收获。”她开玩笑说,别被AI主播替代就算拥有较高个人价值。
年龄最小的福七则显得更有野心,目前正尝试带货女装的她希望有朝一日成为品牌主理人,“我是潮汕人,爸爸早年自己经商打拼,潮汕那边服装、配饰等工厂的资源很丰富,我想自己去尝试、去学、去闯,把现在播女装的经验和渠道用起来,做一个属于自己的原创品牌。”
福七正在直播
可以确定的是,越来越多高学历年轻人的加入,将会为直播行业带来更多生命力和可能性。“未来怎么走,还需要一批批新人踩出新路,开放的心态很重要,我开心的是看到更多年轻人拥抱了这个行业。保持在路上,就不怕没希望,对吧。”顾城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还很值得期待。
(应受访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大众新闻客户端 张瑞雪)
责任编辑:张誉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