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轼说｜苏轼与李之纯：循良之交，之纯如水

健康的同事关系是清清爽爽的：平常时保持一定距离感，共事时彼此坦坦荡荡，职责所系能较真，面对歪风敢碰硬。在北宋政坛，苏东坡和李之纯就是这样同僚关系。

据考证，李之纯，生于北宋乾兴元年（1022），卒于绍圣四年（1097），字端伯。别看李之仪因“我住长江头”词广为人知，《宋史》中，李之仪传是只作为堂兄李之纯传后附件出现的。两人均谓“沧州无棣人”。

“沧州无棣”今属山东还是河北，一直争议不断。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孙超教授检《元丰九域志》卷二“沧州景城郡横海军节度”条，并参核《中国历史地图集》（宋辽金时期分册），《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集》（山东省，河北省），认为北宋时属河北路东路的“沧州无棣”今属山东无疑，又据《辞源》无棣条载，得出属“滨州市所辖无棣县及其周边地区”的结论。笔者检《无棣县地名志》，知两人老家在信阳镇李通判村。

李之纯和李之仪是宋代无棣唯二的进士。和李之仪二十几岁即登第不同，熙宁三年（1070），李之纯考中进士时已经48岁了。这一年，35岁的苏轼已在开封京师任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

自《史记》起，就把州县级优秀地方官员称为循吏。熙宁中，李之纯以度支判官从政，出任江西转运副使。时有御史周尹弹劾提点刑狱许彦先受贿，朝廷御令李之纯前去调查，李之纯了解到“受贿说”源于许家一位奴婢片言，遂未予立案。

李之纯是在元祐年间与苏轼开始共事的。

元丰八年（1085），宋神宗崩，年仅十岁的哲宗即位，由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听政，元祐元年大批旧党人士被起用，元祐元年（1086），刚还京的苏轼担任中书舍人，而李之纯加龙图阁、知沧州。随后，李之纯徙成都路转运使。成都路地少人稠，需每年靠官府减价发售官米6000石供应民食。有言官以“惠民损上”建议免除这项政策。神宗向群臣下诏征询，众人皆倾向免除，惟之纯以“蜀人恃此为生百年，奈何一旦夺之”打动上意。

7月12日，李之纯被召为户部侍郎。《李之纯户部侍郎制》就是由苏轼撰写的。在这篇任命书中，苏轼以极美的文字将自己的治国理政思想坦露无余，并对李之纯政绩予以充分肯定。

敕：保国犹保身，药石不如养气；御民犹御马，鞭棰不如轻车。如兴利以富民，不如省事而民自富；广求以丰国，不如节用而国自丰。朕嘉与庶工，共行此志。以尔具官李之纯，屡试以事，号称循良。虽为有司，不吝出纳。宜膺躐等之用，庶无虚授之讥。服我训词，以厌公议。可。

诏令说：保护国家，就像保护自己身体一样，靠药维系，不如颐养血气；驾御黎民，就像驾御马匹，扬鞭抽打，不如轻车上路。所以用兴利来使民富，不如不折腾让民自富；广求财路以使国丰，不如节俭让国自丰。

我很高兴与群臣共行此志。你李之纯居官，以循良著称，履职期间，不吝钱财，得到一致好评，应越级提拔。希望你遵循训词，以回应公议。

也许是河北路积弊深重，亟需循良能吏拨乱反正，7月28日，朝廷将李之纯改任为集贤殿修撰、河北都转运使。《李之纯可集贤殿修撰河北都转运使制》仍由苏轼撰写。

敕：乃者役钱贷息之弊，民兵马政之劳，萃于北方。而天不靖民，河溢为灾，老幼奔走，流离道路，十年于此矣。呜呼，其孰为朕劳来安集，使复其旧乎？以尔具官李之纯，治办之能，尝见于用；忠厚之质，不移于势。是用进登书殿，增重使指。其往抚疲瘵之俗，察贪暴之吏。无纵诡随，以谨无良。朕将酌民言以观汝政，可不勉欤！可。

在这篇制书中，苏轼将河北的严峻形势和李之纯到任后的任务交代得清清楚楚，并明确提出要考核其政绩。

诏令说：现在免役法、青苗法之丛生弊病，保甲法、保马法之劳民伤财，集中于北方。而老天也不让黎民安宁，黄河决于澶造成的水灾已经十年了，老幼庶民流离失所。谁能承朕的恩德招之使来，让这里安定辑睦，恢复旧貌呢？你李之纯为官，治理能力，多次得到实践检验，忠厚品质，不曾以地方调整而改变，所以将你提升至集贤殿并委以重任。你上任后要扭传凋敝之俗，严查贪官暴吏。不要不顾是非而妄随人意，要压制歪风树立正气。

最后，告诫李之纯，自己将根据黎民反映检验你政绩，难道你不该用尽全力吗！

河北路治乱稳政后，李之纯又以宝文阁待制，到河北河间担任瀛洲知州。

元祐二年（1087）年底，李之纯由宝文阁待制升为宝文阁直学士，再度被派往成都路主政。按照北宋官场惯例，臣子照例要谢恩并辞让一番。十二月四日，苏轼撰写《赐新除龙图阁直学士李之纯辞恩命不允诏》。

敕之纯：祖宗之文章与典谟训诰，并宝于世。曲领其事，非有德君子，虽积劳久次，不以轻授。蜀远而人懦，穷困抑塞，至无所诉。朕专欲以德安之，故内阁之命，非独以宠卿，抑将使蜀人知朕用卿，盖以德选也。其深识此意，勿复固辞。

诏令之纯：祖宗文章和经籍训诰，都是传世之宝。主管此事，不是有德君子，即便作了很久很辛苦，也不轻易授予他们。四川地远人弱，穷困闭塞，旨在以恩德安民，所以委以内阁之命，并非专对你的恩宠，就是想让蜀人知道皇帝用你，乃以德服人的最佳人选。你要深刻理解我的用意，不要再推辞。

李之纯是位才华横溢的文学家、史学家。在成都任职多年间，他数十次到大慈寺观画，作《大慈寺画记》，安排专人将这一“天下第一丛林”的房间数、各类画像数一一清点并列出目录，宛如一份高质量的文物普查报告！

元祐四年（1089）六月，宝文阁直学士知成都府李之纯被升为户部侍郎。元祐六年（1091）二月，丞相文彦博表奏荐贤，李之纯以宝文阁直学士知开封府，三迁御史中丞。

李之纯两度被外派成都，回朝后哲宗给与充分肯定。哲宗告诉他，之所以不数易大吏，就是想让剑门关外稳定靖宁，年谷屡丰，民心安顺，以彰显朝廷绥远之意。

李之纯和苏轼兄弟政治主张高度一致，文化上惺惺相惜。其友王从之评价他：“隽气倾天下，高情到古今。衔枚杯曼轻放，下笔老坡神”。

元祐六年正月，因洛蜀党争外迁杭州任知州的苏轼被任命为吏部尚书，二月改任翰林学士承旨，五月抵京，以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读，并委以卤簿使之职筹办哲宗皇帝的天地合祭大典。这次国家公祭活动中，李之纯为依仗使。

元祐七年（1092）冬至，哲宗亲祀南郊，卤簿使苏轼引圣驾入太庙时，皇后及大长公主的车队竟不避皇帝仪仗冲撞皇帝车队。苏轼厉言御史中丞李之纯：“中丞职当肃政，不可不闻之！”李之纯垂手不敢言，苏轼又在青城请奏，诏李之纯整肃依仗。

可贵的是，李之纯并未因苏轼“告御状”而记恨他，反而愈发敬重苏轼。

元祐八年（1093）七八月间，随着太皇太后还政哲宗，新旧党争再度激烈，新党始翻身。御史董敦逸连上四状弹劾苏辙，黄庆基连上三状弹劾苏轼，言苏轼所行制词，指斥先帝、谤毁朝廷，苏辙以名器私赠友亲。丞相吕大防、御史中丞李之纯等在朝堂之上据理为二苏申辩，后经庭议，董、黄二人分别被外派湖北、福建担任转运判官。李之纯等深恶诬陷忠良，奏论责罚太轻，朝廷遂将董贬知临江军、黄贬知南康军。

也就是这一年八九月，妻子王闰之和赏识自己的太皇太后高氏相继去逝，苏轼知定州，面辞哲宗不允，李之纯的堂弟李之仪以幕僚身份跟随苏轼从政定州，半年后，苏轼又接连被贬，踏上漫漫南迁之路。

李之纯因病改任工部尚书。宋哲宗绍圣中，新党全面掌权，御史刘拯劾李之纯阿附苏辙，遂被降职到菏泽单县任单州知州，旋卒。

李之纯共留有奏议5卷，文集20卷，他生性循良，每次公差外出，身边总跟一义仆，专司收葬道野人尸，就地掩埋。数十年盖如此，共收尸者万余。

李之纯去世时，苏轼正在惠州贬所，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苏辙贬化州别驾，雷州安置。

三人最后一次交际在崇宁元年（1102），丞相蔡京将所谓反映旧党罪行的“元祐党人碑”立于端门，三故人均以党籍入碑。

李之纯晚年，看透世事无常，和苏轼问道黄老的“苦尝从极处回，咸酸未必是盐梅。问师此个天真味，根上来么尘上来”不同，李之纯作《真味堂》诗，对其宦旅一抒五味杂陈：

问渠真味若为言，不著盐梅也自全。

鼋鼎大夫徙染指，曲车公子谩流涎。

胸中已有五千卷，徽外更听三两弦。

此老清馋何所嗜，宦途嚼蜡已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