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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轼说丨代言百事可乐,难忘文登石芝

如轼说

2024-09-12

苏轼一生宦海浮沉,从19岁出眉州(今四川省眉山市)参加科举走上仕途,到 64岁常州仙逝,在40余年的从政生涯中,以2700多首诗、300多首词、4800多篇文论,构筑起一个波澜壮阔、横无际涯的文学世界,其思想之深邃、著述之丰盈、涉猎之宏阔、成就之卓越,被后人尊为“苏海”。

苏轼一生两次“在朝—外任—贬居”,其间奔走南北15个地方,而在北宋元丰八年(1085)十月十五日到任登州太守,只5日又接朝廷九月诏书返京,则是他时间最短的一次地方从政经历。但就在这短暂的时光,他留下一曲曲千古传颂的山水吟唱和一段段关注苍生民瘼的善政情缘。清人张弓有诗赞曰:“赖有公来官五日,三山万古重蓬莱。”

2023年4月,威海市文登区发布城市形象宣传片,与宣传片同主题的宣传语同步在户外显著位置闪耀亮相。跨越千年,苏轼《与鞠持正书》中的那句话依然文脉充盈、气场强大:“文登虽稍远,百事可乐。”

虽是“秉性难改的乐天派”,但苏轼对一个地方的赞美,极少如此凝练至简,乐观通透。“苏海”一粟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历史故事……

蓬莱水城

尺牍片言,引出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随着文登形象宣传片发布,有媒体报道说:“苏轼一生演绎着超旷豁达的传奇,进可安天下,退能山水怡自身,留下诗词佳作无数,在《与鞠持正书》之二中的这句诗,成为文登这座千年古城的形象注解。”

其实“文登虽稍远,百事可乐”并不是一句诗,而是一篇只有68个字的尺牍中的一个短句。查《与鞠持正书》之二原文:

“知腹疾微作,想即平愈。文登虽稍远,百事可乐。岛中出一药名白石芝者,香味初若嚼茶,久之甚美,闻甚益人,不可不白公知也。白石芝状如石耳,而有香味,惟此为辩,秘之,秘之。”

这篇尺牍创作于何时何地,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元丰八年知登州时作”,另一种说法称“《与鞠持正书》两首以下俱扬州”。从目前证据看,第一种说法仅在李之亮的笺注《与鞠持正书》二首中出现,李坦陈是根据文章内容粗略进行编年,属一家之言,其在笺注中,也引“原本题下注云:以下俱扬州兹姑从之”进行标注。

综合史料看,目前没有证据证明“文登虽稍远,百事可乐”创作于在登州期间。要想弄清楚此句写于何时何地,就需要把两篇《与鞠持正书》文章综合考量。苏轼画像

《与鞠持正书》之一原文:“两日薄有秋气,伏想起居佳胜。蜀人蒲永升临孙知微《水图》,四面颇为雄爽。杜子美所谓‘白波吹素壁’者,愿挂公斋中,真可以一洗残暑也。近晚,上谒次。”此处提到的杜甫诗句,是苏轼记忆出现的一处“小差错”,杜甫《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中,实为“白波吹粉壁”。“蜀人蒲永升临孙知微《水图》”,在苏轼《书蒲永升画后》中也有记载,《水图》题跋时间为元丰三年(1080)十二月十八日夜,作于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临皋亭西斋。当时,因“乌台诗案”,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文中提到“近晚,上谒次”,说明苏轼与鞠持正在同一个地方,相距不太远,但肯定是离开黄州之后的某地。

根据《苏轼全集》称两首《与鞠持正书》均作于扬州的标注和两篇尺牍信息比对,极有可能是苏轼在元祐七年(1092)任扬州知州期间作。此时,距他离开登州已经7年。是年二月,55岁的苏轼任扬州知州,在扬州待了 7个月,且时令也符合“薄有秋气”记述。扬州是他为躲避朝廷激烈党争要求外任之地,得到朝廷的准许,因此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这也从两篇尺牍的语气中得到印证。“文登虽稍远,百事可乐”既说明了他写作时的好心态,也显露出他登州之旅的愉悦心情。上任登州,是他仕途陡然上升的起点,到任登州才5天,朝廷就以礼部郎中召苏轼还朝。元丰八年底,苏轼赴京就任。此后,连续升任为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直至位居正三品的翰林学士知制诰并兼任帝师,而扬州是他仕途走向高光时刻的另一起势之地。元祐七年九月苏轼接到调令,被召回汴京参加郊祀大典,十一月进官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达到他一生中最高的职位。此时,苏辙被任命为太中大夫守门下侍郎(执政之一),两兄弟均身居高位。

“莫嫌五日匆匆守”,

苏轼来登州前后7次提到文登

苏轼离开登州时写下《留别登州举人》,饱含着自谦意味的“莫嫌五日匆匆守”,是坡翁的真诚表白。

登州始置于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当时,趁隋末天下大乱而占据文登一带的地方豪强淳于难主动归属唐朝,于是, “武德四年九月,乙卯,文登贼帅淳于难请降,置登州,以(淳于)难为刺史”(《资治通鉴》)。

如今属于威海市的文登区,历史上因秦始皇东巡“召文人登山”而赫赫有名,至北齐天统四年(568)建县,距今已有1400多年的建县史,是胶东半岛少数千年古县之一。唐宋时期的“登州”,在文献中就有“文登郡”的称谓,如,唐代的《通典》中就有“今文登郡文登县”的字眼, 《十道志》(《太平御览》引述)中也说:“登州,文登郡。汉牟平县,属东莱郡。”北宋时期修撰的《太平寰宇记》亦曰:“登州,文登郡,今理蓬莱县。”

宋朝改革唐朝地方行政制度,确立了中央政府领导下的路、州(府、军、监)、县三级政区制。山东大部分地区划归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仅有少数州、县属于河北东路,合计26州(府、军),89县。苏辙在《次韵子瞻病中赠提刑段绎》诗中就有“京东分东西,中划齐鲁半。兄来本相从,路绝一长叹”的描述。登州、莱州、青州、淄州、密州、沂州、潍州等7州属于京东东路,登州辖蓬莱、黄县、牟平、文登等 4县,苏轼就任登州太守时,治所在蓬莱。苏轼多篇诗文中提到的文登,实为登州之代称。文登作为县名,始于北齐,唐初于文登县地建置登州,登州之名由文登而来,史籍有称文登郡,最初治所在文登县,历经废置重建,治所迁移,唐神龙年间移迁蓬莱,此后文登作为登州的属县,但其名称却较登州为古。由于具有这种地理沿革关系,苏轼诗文中有时求其古雅,或灵活变换称呼,故将登州称作文登。

元丰八年八月中下旬,苏轼上任途中路过扬州期间所作“余将赴文登,过广陵,而择老移住石塔,相送竹西亭下,留诗为别” 首次提及文登。择老,此前为竹西寺住持,此时移住石塔寺。苏轼专程拜访并留诗:“竹西失却上方老,石塔还逢惠照师。我亦化身东海去,姓名莫遣世人知。”

苏轼被贬5年后被重新启用,到蓬莱赴任, “我亦化身东海去”和“姓名莫遣世人知”都表现出其意趣脱俗的浪漫和对蓬莱仙境的向往。

苏轼第二次撰文提到文登,是在元丰八年十月初至十五日,在密州赴登州的海行船上所作的题跋《书柳子厚诗》中:“仆自东武适文登,并海行数日,道旁诸峰,真若剑错铓,颂柳子厚诗,知海山多尔耶。子厚云:‘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苏轼第三次撰文提到文登,是在元丰八年十一月二日。《东坡志林》记载,苏轼与同僚在登州日宾楼饮酒作画,并作《书自作木石》云:“东坡居士移守文登,五日而去官。眷恋山水之胜,与同僚饮酒日宾楼上。酒酣,作此木石一纸,投笔而叹,自谓此来之绝。河内史全叔取而藏之。”《长清县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局部

在《齐州长清县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中,苏轼第四次提到文登:“八年,移守文登,召为尚书礼部郎,过济南长清真相院……”

在长清真相院,苏轼得知该寺院住持僧法泰所建13层砖塔(名全阳塔,今已不存)未有葬物,便欲将其弟苏辙所藏的释迦舍利捐献出来,为已过世的父母祈求“冥福”。两年后的元祐二年(1087),法泰赴京师(今河南省开封市)找到苏轼,拜请舍利,并请苏轼撰写塔铭。出于对佛法的虔诚和对父母的敬重,苏轼郑重其事地用小楷写下《齐州长清县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然后又赠法泰“金一两,银六两,使归求之众人,以具棺椁”。

1965年,在拆除舍利塔塔基地宫时,意外挖掘出这件精美的书法碑刻,苏轼小楷真实面目遂大白天下。苏轼小楷字字精神,神气完足,堪称逸品。法泰住持刻工精细,字字清晰,幸久埋地下,全碑无一字残损,完整如新,完美保存了苏轼小楷的真实面貌,堪称小字传世代表作。

苏轼第五次、第六次提到文登,是元祐四年(1089)七月至元祐六年(1091),其还朝后又出任杭州知州时期。在以吏部尚书召回朝廷期间,他对在知登州期间于蓬莱丹崖山旁取弹子涡石数百枚,用以养菖蒲的诗文追记。诗名叙其所由: “文登蓬莱阁下,石壁千丈,为海浪所战,时有碎裂淘洒岁久,皆圆熟可爱,土人谓此弹子涡也。取数百枚,以养石菖蒲,且作诗遗垂慈堂老人。”

诗中说:“蓬莱海上峰,玉立色不改。孤根捍滔天,云骨有破碎。阳侯杀廉角,阴火发光彩。累累弹丸间,琐细或珠琲。阎浮一沤耳,真妄果安在。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垂慈老人眼,俯仰了大块。置之盆盎中,日与山海对。明年菖蒲根,联络不可解。倘有蟠桃生,旦暮犹可待。”

诗的前半部分写珠琲般的球石的形成过程,以“孤根” “云骨”形容山崖之陡峭,以水神阳侯砍杀巨石棱角形容海浪的威力,以波涛的阴冷闪光“阴火”形容球石在水中的光采,写得奇警动人。

诗的后半部分用想象笔法抒写对球石的爱悦,和由它的产地来源而引起的对登州山海的眷恋。

苏轼第七次提到文登,是在元祐八年(1093)十月二十三日到达知定州任后。这之前的1年时间,他不断遭受弹劾,妻子王闰之八月病故,九月高太皇太后病逝,哲宗亲政后极不待见苏轼。在写给弟弟的《东府雨中别子由》诗中曰:“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尽显苏轼内心萧索和悲凉。

中山为定州的古称。在定州,他作《石芝(并引)》诗,感慨有登州客送其石芝,念及中山教授马君为文登人,忍着眼痛又题跋《书石芝诗后》,曰:“中山教授马君,文登人也。盖尝得石芝食之,故作此诗,同赋一篇。目昏不能多书,令小儿执笔,独题此数字。”

“自笑平生为口忙”,

苏轼曾在5篇诗文中提到石芝

《与鞠持正书》之所以称文登“百事可乐”,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有海上仙药白石芝。苏轼绘声绘色地拿茶和石耳对比出白石芝的形、色、香味,并故作神秘地让鞠持正不告诉别人,趣态悠然。

白石芝即白色的石芝。《抱朴子·仙药》:“五芝者,有石芝,有木芝,有草芝,有肉芝,有菌芝,各有百许种也。石芝者,石象芝,生于海隅名山,及岛屿之涯有积石者,其状如肉象有头尾四足者,良似生物也,附于大石,喜在高岫险峻之地,或却着仰缀也。赤者如珊瑚,白者如截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而皆光明洞彻如坚冰也。晦夜去之三百步,便望见其光矣。”石耳,附着在石面的地衣类植物,可食。《吕氏春秋·本味》:“菜知美者,昆仑之苹,寿木之华……汉上石耳。”高诱注:“石耳,菜名也。”宋王质《临泉结契·石耳》:“石耳色面黑背紫,柔薄,生深崖危壁,与木耳、地耳皆珍。”

苏轼在登州期间没有吃过白石芝的记载,但早在贬居黄州期间他梦到过吃石芝。在《初到黄州》诗中写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元丰三年五月十一日夜,他竟然做了一个跑到别人院子里折食石芝的梦,并于次日作《石芝(并引)》诗如下:元丰三年五月十一日癸酉,夜梦游何人家,开堂西门有小园古井,井上皆苍石,石上生紫藤如龙蛇,枝叶如赤箭。主人言,此石芝也。余率尔折食一枝,众皆惊笑,其味如鸡苏而甘,明日作此诗:空堂明月清且新,幽人睡息来初匀。了然非梦亦非觉,有人夜呼祁孔宾。披衣相従到何许,朱栏碧井开琼户。忽惊石上堆龙蛇,玉芝紫笋生无数。锵然敲折青珊瑚,味如蜜藕和鸡苏。主人相顾一抚掌,满堂坐客皆卢胡。亦知洞府嘲轻脱,终胜嵇康羡王烈。神山一合五百年,风吹石髓坚如铁。

苏轼在诗中想象石芝的味道像中药龙脑薄荷,但更甜。苏轼在赴定州前,居于京都开封,有客人携石芝一篮自登州而来相赠,自言海上诸岛,凡岩石向日者多生耳,海人谓之石芝。据说有海上幽人常取而服之,言有大益。苏轼喜得石芝,与弟苏辙共享之,其味如荼,久而益甘。

蓬莱苏公祠

苏轼在《北海十二石记》第三次提到登州石芝:“登州下临大海,目力所及,沙门、鼍矶、牵牛、大竹、小竹凡五岛。惟沙门最近,兀然焦枯。其余皆紫翠绝,出没涛中。真神仙所宅也。上生石芝、草木皆奇玮,多不识名者。又多美石,五采斑斓,或作金色。”

苏轼刚到定州,就收到了弟弟苏辙的来信,信中还有一首以《石芝》为题的诗。细读弟辙的来诗,往事历历在目,诗中的一字一句都牵动了苏轼的思绪。苏辙在诗引与诗里写道:“子瞻昔在黄州,梦游人家井间,石上生紫藤,枝叶如赤箭,主人言此石芝也,折而食之,味如鸡苏而甘,起赋八韵记之。元祐八年,予与子瞻皆在京师,客有至自登州者,言海上诸岛,石向日者多生耳,海人谓之石芝,食之味如荼,久而益甘。海上幽人或取服之,言甚益人。客以一篮遗子瞻,遂次前韵:鸡鸣东海朝日新,光蒙洲岛雾雨匀。一唏石上遍生耳,幽子自食无来宾。寄书乞取久未许,箬笼蕉囊海神户。一掬谁令堕我前,无为知我超其数。此身不愿清庙瑚,但愿归去随樵苏。龟龙百岁岂知道,养气千息存其胡。尘中学仙定难脱,梦里食芝空酷烈。中山军府安得闲,更试朝霞磨镜铁。”

苏轼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于是和诗一首,以《石芝诗(并引)》为题,第四次写到石芝:“予尝梦食石芝,作诗记之。今乃真得石芝于海上,子由和前诗见寄。予顷在京师,有凿井得如小儿手以献者。臂指皆具,肤理若生。予闻之隐者,此肉芝也。与子由烹而食之。追记其事,复次前韵:土中一掌婴儿新,爪指良是肌骨匀。见之怖走谁敢食,天赐我尔不及宾。旌阳远游同一许,长史玉斧皆门户。我家韦布三百年,只有阴功不知数。跪陈八簋加六瑚,化人视之真块苏。肉芝烹熟石芝老,笑唾熊掌嚬雕胡。老蚕作茧何时脱,梦想至人空激烈。古来大药不可求,真契当如磁石铁。”随后,他又在《书石芝诗后》题跋中第五次提到石芝。

(刊于《春秋》2024年第1期,原标题《“苏海”一粟话文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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