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轼说丨密州的这个春天,惹得苏轼记一生……
如轼说
2024-09-15
山东诸城,熙宁九年(1076年)立春日的夜宴低调奢华。
因上年闰月有两次立春,故本年的立春日,实际上是从熙宁八年(1075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开始的。是日夜,知密州军州事苏轼宴请到访治所诸城的太府寺丞文勋(安国),尊节气风俗,方几上摆满壮阳补气的烹狗肉、平日里极少吃到的酱牛肉,春盘里,盛满新鲜的春菜、几盏用中药黄耆熬制的春粥散发着特有的芬芳。因恰在病中不能饮酒,苏轼特请自己的副手、密州通判赵庾(成伯)主持,太常博士乔叙(禹功)作陪,席间有歌妓助兴。苏轼则头戴彩饰、斜插簪花,执杖侧依在方几间,看大家醉笑,写诗解闷①。
他有理由高兴。
虽来密州不久就患痔疮,发作时痛苦不堪,但自熙宁七年(1074年)十二月三日上任以来的这一整年过得很扎实:率众整治蝗灾、组织抗旱、治理弃婴陋习、抓捕盗贼等成效斐然;两次常山祈雨也都天随人愿;他上书朝廷要求榷盐自营、恳请勿减发动民众缉盗的赏钱等举措深得民心。这是苏轼倅杭三年后,首次作为一把手主政一个州的政治军事,转过年才41岁的他正年富力强,满腔“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风发意气。
苏轼主政一方,有建文化标识的雅好。不久前,他下令把治所园北的一个旧台修茸一新,在济南任齐州掌书记的弟弟苏辙为台取名曰“超然”,取“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意。这次,年龄略长的文勋不但把《阳关》古本代到密州,而且亲自吟唱,与苏轼体味唐人音韵②。苏轼对文勋的篆书也极为推崇,认为“安国用笔,意在隶前。汲冢鲁壁,周鼓秦山”③,因此,他拿出从民间得来的《琅琊刻石》旧纸拓本,请文勋模仿李斯笔意书《秦琅琊台刻石》,准备置刻于超然台上。
(一)春向暖,朝来底事,尚飘轻雪:送往迎来,睡到自然醒,戏谑同僚,苏轼的初春之旅这样开启——熙宁九年(1076年)正月的暖意令人爱惜、欢喜。雨霰迎春中,苏轼夜宴文勋。也许此时文勋的《秦琅琊台刻石》已经书就,珠帘外东风带雨,珠帘内歌女笑语如莺燕,灯光下,酒色在金盏摇曳,有客高兴地吹笛击鼓,一曲《渔阳》鼓曲未尽,歌女们已经在快舞中金钗滑落,汗湿罗衣。方醉中,有人拿苦寒诗求和,苏轼还在执笔构思中,砚中墨迹已微微冻住④。正月七日,苏轼为文勋的《秦琅琊台刻石》配作《刻秦篆记》,同置超然台上,其目的就在于:“夫秦虽无道,然所立有绝人者。其文字之工,世亦莫及,皆不可废。后有君子,得以览观焉。⑤”正月十三日,轻雪飘飘中,苏轼作《满江红》送文勋还朝,表达天也留人、人也留人的惜别情,希望来年新燕来时,能捎回安国君的回信以聊慰情思。词曰:“天岂无情,天也解、多情留客。春向暖、朝来底事,尚飘轻雪。君过春来纡组绶,我应归去耽泉石。恐异时、怀酒忽相思,云山隔。浮世事,俱难必。人纵健,头应白。何辞更一醉,此欢难觅。欲向佳人诉离恨,泪珠先已凝双睫。但莫遣、新燕却来时,音书绝。”
苏轼的身体逐渐在恢复中,好在正月里公务不忙,常常睡到自然醒,自谓:“西斋深且明,中有六尺床。病夫朝睡足,危坐觉日长”⑥,“衰病少悰,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⑦因“斋厨索然”,苏轼频繁去赵瘐(成伯)家蹭饭,与家妓丽人同席喝酒⑧。赵庾是熙宁八年冬倅密任通判的,他在眉州丹棱县任知县时,恰好苏轼护送父亲苏洵的灵柩回眉山,俩人见过面,之后还有两次交往,算老朋友了。赵庾的侍妾、奴婢多来自蜀地,“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次,他还为席上专门为川妓杨姐写诗:“坐来真个好相宜,深注唇儿浅画眉。须信杨家佳丽种。洛川自有浴妃池。”
初春,迎来京东提刑行部李清臣(邦直)。李清臣只比苏轼大四五岁,但先娶名相韩琦侄女为妻,妻卒后,又续弦孙洙之女为继室。来密时,李适二婚不久。因孙洙也仅比李清臣大一岁,苏轼与李孙又极熟,所以苏轼就写诗填词,夹枪带棒用中年好友的雅段子戏谑李清臣,先作《答李邦直诗》,叹“美人如春风,著物物未知”,又填词《殢人娇》,上片渲染邦直新婚之夜,下片谓因公外出导致新娘子很思念他……
(二)春未老,风雨柳斜斜: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惟诗酒不可辜负,苏轼的仲春之声如此超然密州古城北墙中心偏西处,元魏时铸的高台虽早已破败不堪,但位置奇佳,凭台远眺,可以南望常山、马耳山、东望卢山,苏轼的西斋大抵在此。
熙宁八年正月的一天,暮雨不知夜里几时已变为春雪,他五更起来读书,天亮后登北台扫雪、赏雪,遂赋诗二首书于台壁之上,在“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的触景之感中,苏轼也发出“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的民生之盼。这一年的初秋冬之交,苏轼下令重修北台,“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⑨,工程于同年冬季竣工。熙宁九年(1076年)二月二十二日,看着北台被修茸一新并更名为超然台,苏轼高兴地将《雪后书北台壁》诗重新进行抄录。
仲春二月,二十九日,这一年的清明节。苏轼登台远眺,写下坦荡超然精神的千古名篇《望江南·超然台上》: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面对愈演愈烈的新旧党争,苏轼是有思想准备的。早在在来密州的路上,孤馆野店中,他以《沁园春》与弟辙共勉,一方面阐述“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能力,一方面坦然“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的达观。为纪念晋名臣介之推,寒食节禁火三天,接续即清明节。苏轼思乡而不得返乡祭奠先人,只好重燃炉灶,以新火煮新茶自洽。《茶经》谓:“茶,南方嘉木也”。虽解放以来诸城、日照一带成功进行南茶北引,“日照绿”为江北茶之翘楚,但宋代此地尚无种茶实证。宋时以团茶(饼茶)为主流,尤以建州(今福建建瓯一带)所产建茶为贵。点茶是宋代文人雅事,将茶饼碾成细末,放在茶盏中,用少许沸水调为膏状,以汤瓶向茶盏中冲点沸水,一边冲点,一边以竹制茶筅(xiǎn)或银制茶匙在盏中搅动(击拂),当汤面形成粥面,即可饮用。而新茶,当指寒食前采制的火前茶。从致君“尧舜上”到仲春“诗酒茶”,苏轼以“我心超然”对待宦海纷然,密州的淳厚风俗和丰厚滋养,也使得他逐渐爱上密州,“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曰:“乐哉游乎!”
(三)春已老,春服几时成:新修水利、心系农耕,惟一年之计在于春,苏轼的暮春之叹如此务实暮春三月,三月三,上巳日。自从东晋永和九年王羲之与众名士兰亭修禊后,这一天便成为一个富有诗意的日子,人们到水边嬉游采兰,驱不祥,沐春光,文人雅士则曲水流觞,雅集倡酬。苏轼自不例外,他在城南高坡南禅小亭上,看着新修的河堤固若金汤,邞、淇河水汇流入城工程涟漪初溢,念仲春“半壕春水一城花”的盛景,看如今遍山青翠,满城争出的郊游盛况,不禁赋《满江红·东武会流杯亭》发惜春之叹:“枝上残花吹尽也,与君更向江头觅。问向前、犹有几多春,三之一。”
三月三日,苏轼手写《超然台记》,嘱人刻石置台留念。随后,又作《忆江南·暮春》:春已老,春服几时成。曲水浪低蕉叶稳,舞雩风软纻罗轻。酣咏乐升平。微雨过,何处不催耕。百舌无言桃李尽,柘林深处鹁鸪鸣。春色属芜菁。“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曾皙在《论语》中乐赏的最快乐事,也是孔子乐见的和谐社会普通人高品味生活目标。苏轼一方面叹惜自己的“春服几时成”,希望自己能在酣咏中乐享这个升平世界,另一方面,念念不忘地方长官的农事责任,布谷催耕,农田里,绿幽幽的大头菜已妆点了这暮春春色,也惟有这菜叶,在暮春时节最富于生机和活力。
(四)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暮雨朝云,青衫白发,惟一生春色最撩人,苏轼的送春之咏如此缠绵熙宁九年(1076年)四月一日,苏轼同赵成伯、邓公谨等同僚来到密州邵家园赏藏春馆残花,赋《临江仙》: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阆苑先生须自责,蟠桃动是千秋。不知人间苦厌求。东皇不拘束,肯为使君留!”
四月的密州,暮春之暮、春光已尽,无处追寻,雨打着成阵的榆荚,风吹着成团的柳絮,三分春色,愁就占了一分。苏轼在《书参廖诗》中回忆:“一日,梦见参廖所作诗,觉而记其二句云: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苏轼觉得好,就果断化用,乐此不疲!苏轼写词,较真中透着率真和可爱,关于春色的三分法,他显然是化用了叶清臣(道卿)在《贺圣朝·留别》中的“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此外,苏轼还在《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扬花词》进行过更细致的划分:“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是的,“人生看得几清明?”
熙宁九年冬,苏轼离任密州赴徐州,给接任的密州知州孔宗翰写过六首五首绝句,其中一首便以《东栏梨花》寄情,这既是一辈子能过几个清明节的感喟,也是希望政治环境能像盛开的梨花一样清澈明朗。在满满惜春的意蕴中,苏轼诙谐地恳请春神,把这春光为使君我留在人世间吧。周文翰在《孤星之旅:苏东坡传》中描写作完这首词后:“在家中,苏轼常常躲开妻子、儿子,去找情窦初开的朝云说话,让让觉得有点像唐人元稹在《莺莺传》中写的‘待月西厢下’,心中觉得有些刺激,就像回到了初恋时光似的,便写了《雨中花慢》描述这时的微妙心情: 邃院重帘何处,惹得多情,愁对风光。睡起酒阑花谢,蝶乱蜂忙。今夜何人,吹笙北岭,待月西厢。空怅望处,一株红杏,斜倚低墙。羞颜易变,傍人先觉,到处被着猜防。谁信道,些儿恩爱。无限凄凉。好事若无间阻,幽欢却是寻常。一般滋味,就中香美,除是偷尝。”⑩虽然苏轼在这年立春日的诗中曾以“青衫公子家千里,白发先生杖百钱”自喻,但周先生的这个“发现”还是令人闻所未闻。为避免周先生这篇“非虚构写作”的传记言之不详而产生“误导”,我查证资料,也只能得出以下“莫须有”的结论。
一是关于这首词的系年。也有学者根据其情节与《莺莺传》中崔徽真事类似,结合苏轼诗《章质夫寄惠<崔徽真>》创作时间,编入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年)正月,并将此词一直作解读为苏轼描写《莺莺传》情境。⑪
二是关于《雨中花慢》。苏轼共写过三首,其中“今岁花花时深院”一词,因有苏轼调下自注作于“初至密州”,证据确凿,齐鲁书社《苏轼在密州》等均收入。上首“邃院重帘何处”及另首“嫩脸羞峨”两词,部分古本就因用词火辣、描写缠绵悱恻,“不类坡词”而未予收入。今张志烈等苏学专家认为“此词写一种刻意追求而间阻难得的隐秘情爱,姑无论有无若前《赤壁赋》之‘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特别寄寓,就其生活层面看,东坡亦未必不能为此语。故不能无举而轻易否定东坡词,惟本事不详,无法编年而已。”⑫
如此看来,周之言,权作“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推测。但苏轼最年富力强的时候来到密州,执政能力在这里得以最全面展现,居密两年余平均每三天就有一篇文章面世的文章高产,以及对春天春景春情春物的高频次表达,都是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从政实践和为文学体验,他对密州的春天终生难忘确是“板上钉钉”的事。绍圣二年(1095年)四月,是60岁的苏轼在惠州度过的第三个春天,他依然记得19年前写过的那首《临江仙》,尤其是对“九十日春都过了”念念不忘,因此,他改前韵,保留《临江仙》的上阙,对下阕进行了重新创作: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少年风流。佳人斜倚合江楼,水光都眼净,山色总眉愁。
这里的使君不再是苏轼的自称,而是指惠州太守詹范。他们开玩笑说,我们都不必说自己的少年风流事(详参《苏东坡的“恋爱脑”:致青春王弗的N封情书》),而此时合江楼中的佳人,当是时年32岁的侍妾朝云无疑。她12岁在杭州被苏轼收留,陪伴苏轼21年,并为苏轼育有一子,可惜早夭,绍圣三年七月五日,朝云病亡于惠州,苏轼对朝云之死极其伤心,撰写墓志铭,筑六如亭,并写诗作对悼念她: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我想,且用《金刚经》的六如揭来结束本文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一切有如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参考资料:①.苏轼诗集卷十四:《立春日,病中邀安国,仍率禹功同来。仆虽不能饮,当请成伯主会,某当执仗策倚几于期间,观诸公醉笑,以拨滞闷也二首》②.苏轼文集卷六十七:《记阳关第四声》:③.苏轼文集卷二十一:《文勋篆赞》:④.苏轼词集卷八:《蝶恋花》(密州冬夜文安国席上作:微雪,客有善吹笛击鼓者,方醉中,有人送苦寒诗求和,遂以此答之)⑤.苏轼文集卷十二:刻秦篆记⑥.苏轼诗集卷十三:《西斋》⑦.苏轼词集卷三:《一丛花·初春病起》⑧.苏轼诗集卷十二:《赵成伯家有丽人,仆忝乡人,不肯开樽,徒吟春雪诗。谨依原韵,以当一笑》及《成伯家宴,造坐无由,辄欲效颦而酒已尽,入夜,不欲烦扰,戏作小诗,求数酌而已》⑨.苏轼文集卷一百一十九:《超然台记》⑩.周文翰,《孤星之旅;苏东坡传》第255-256页,新星出版社 2023年2月第一版⑪.朱靖华、饶学刚、王文龙、饶晓明编,《苏轼词新释辑评(上)》,第423、426-427页⑫.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第九册·词集,第749-750页,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1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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