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勤|药方
张世勤
2024-09-21
我曾写过一则短文,题目《诊所》,发表后被我做监狱长的师兄看到了。小说写的是,某条街上,开了家诊所,坐诊者貌似中医,但诊桌后边却不是药匣子,而是成排的书架,上面码着新旧厚薄各种开本的书。大夫一般穿白大褂,而他穿的却是黄大褂,对前来就诊者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开出的药方当然不是药,是药就土了,而是书,一本或几本不等,代表着不同的剂量和疗程。据传,他开出的药方疗效极佳。比如,有人嗓子疼,红肿,失语,他开出的药方便是《百年孤独》和《呐喊》。比如,有人老年痴呆,犯健忘症,他开出的药方便是《追忆似水年华》和《十八岁出门远行》。比如,有人抑郁了,自闭,少言笑,心多纠结,他开出的药方便是《西游记》和《桃花源记》。比如,有人气血不足,蔫,眼乏神,腿无力,他开出的药方便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和《沁园春·雪》。比如,有人高血压,头晕,心慌,他开出的药方便是《静静的顿河》和《边城》。总之,不怕临床病症多,皆是药到病除快。君莫笑,不大的一间诊所,早已挂满了“妙手回春”的锦旗。
师兄打过电话来:“你小子!受你文章的启发,看有那么好的疗效,我也想给我的这些‘病人’们出个药方。”
我问:“那你打算开出什么样的药方呢师兄?”
师兄说:“我琢磨《三侠五义》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如何?”
一个学中文的,做监狱长,想来也是难为他了。我说:“恐怕浅了,师兄可不要小看了这些人,这些人的抗药性那都是很强的,要不,他们的‘病’也渗透不进腠里,因此一般的药一般的剂量可能都够不上。”
师兄问我:“你有什么好法?”
我说:“《红楼梦》如何。”
师兄说:“《红楼梦》肯定是你的强项。我看到中医大学里都开有‘红楼医事’课,你是想说这个?”
我说:“我的红楼医事和教授们的红楼医事肯定不同,段振离先生的《医说红楼》,傅永怀先生、汪佩琴女士的《红楼医话》,沈庆法、郭瑞华先生的《红楼医事》,陈存仁、宋淇先生的《红楼梦人物医事考》,这些我都读过,他们只是研究如何诊治林黛玉的肺病,薛宝钗的内热,晴雯的女儿痨,秦可卿的月经不调、失眠和盗汗,花袭人的吐血或肺二口虫病,元春的痰气壅塞,宝玉的疯傻,妙玉的邪火,这些不行,这纯属治标。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是西医才干的事。”
师兄说:“那你的意思?”
我说:“我的意思是,对这些贪官们来说,他们的贪嗔痴大都过重,以《好了歌》和《好了歌注》为引下药,应该能奏些效。”
师兄听我这么说,倒有些高兴起来,说:“你这么说,有些道理,要不,你来给他们讲一课吧。”
课堂设在监狱的小会堂,是个多功能厅,人不多,几十号人,本来我很放松,但坐下后一看,不免有些紧张起来,突然感觉这可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这一定是我自己把问题想简单了。在座的,过去都有职务,都经历过大风大浪,都有过人生的高光时刻,我一时有些语塞,竟很长时间无法开言。
良久后开场道:“谁能诵读一下《好了歌》?”
都默然,无一人能背。我倒是能背,但我不想给他们背,我说:“这样吧,大家可以私下找找,找出来,认真看一看,既然是歌,早晚唱唱,体会体会其中的事理,怎么才是‘好’,怎么才是‘了’。”
我点了一位女士,让她诵读一下《好了歌注》。她开始读: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的普通话很好,声音也很好听,但她用的不是朗诵语气,而是领导讲话口气。也行吧,不管什么口气,反正意思在里边了。然后我由这则注延伸开来,讲了一个人应如何时刻面对和修正自己的人生进程。最后总结道:“大家记着,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作恶没受到惩罚的。”我还说了一句鸡汤文:“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其实,我想表达的是:“人生的每一步路,不管对与错,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我不知道这次交流的成果会是怎样,我自己认为应该是一般般。站起身时,我隐隐听到有两人正在耳语,一个说:“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作恶是没有受到惩罚的,你觉得呢?”我很想知道另一个人的回答,但另一个人的回答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不知他给出的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意见。
临出门的时候,我又听到他们在悄声议论:“咱这监狱长一看就是书呆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我不知道师兄听到这句话了没有,师兄摆出“请”的姿势,我走出了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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