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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轼说|苏轼论墨子

如轼说

2024-10-10

苏轼与山东(24):苏轼论墨子

按:金秋假日,余赴滕州观公堂觅西园,前木石村农民李存建兄点题“苏轼与墨子”。虽此课题尚未有前人论及,然感佩其苦寻三载找回失落76年的《滕县公堂记》碑、创建墨子文化民间博物馆之事迹,乃以不逮笔力,草拟抛砖之作,并希望更多朋友都能读得懂、乐于读,有启发。

齐鲁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主脉,自汉以降,儒家思想便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思想的主流价值观念。在北宋儒学繁盛的西南重镇眉山,苏洵以“孔氏之遗法”,指导少年苏轼、苏辙系统学习儒家典籍,至嘉祐元年(1056),21岁的苏轼和18岁的苏辙赴京应试前,已经饱读《尚书》《春秋》《论语》《诗经》《史记》《汉书》等经史子集。礼乐诗书易,齐鲁圣贤地,成为这对眉山少年的精神原乡。

虽然苏轼纵横飞扬的思想世界儒释道三教杂糅交织,但他终其一生都是“以儒为本,兼收佛老”的儒者,他“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是诗情儒学的集大成者,他积极的入仕态度、济世情怀、做事准则,都深受儒家思想浸润。在苏轼心中,孔子既是“道大德全”的先圣,又是“致敬效法”的先师,这就决定了他在论述先秦诸子百家时,始终持之以儒家的立场观点。在其诗文唱和中,他又多次化用墨家典故,并尝以“墨突”“墨守”自喻,显示了“并包齐鲁穷海堧”的深厚学养。墨家的“兼爱”、“节用”等思想则潜移默化为其政治主张和从政经历的点滴,悄然为苏轼“平民人格”增添了独特魅力。

文论儒墨相争

墨子,名翟,约晚春秋时代的孔子近200年出生,是和孟子同居战国前期的思想家。晚清学者孙诒考《吕氏春秋》等作《墨子间诂》《墨子传略》,认定其籍在鲁,现代墨学名家张知寒则进一步考证出生地乃邾国(后归属鲁国)“滥邑”(今属枣庄滕州)。

郭沫若在《吕不韦与秦王政的批判》中称:“自春秋末年以来,中国的思想得到一个极大的开放,呈现出一个百家争鸣的局面。”其中,“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淮南子·要略》)的墨子,因批判改造儒学部分观念而另立学派,勇开百家争鸣的“第一腔”,一时间,“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韩非·显学篇》)。以孔子孙子子思及学生孟轲为代表的思孟学派,一方面首提“诚”,将孔子伦理思想扩大化,形成以“仁、义、礼、智、圣”为五行纳入人心的闭环体系,一方面与杨朱、墨翟等展开论辩并斥之为“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从而立起先秦儒学又一高峰,至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学由显学逐渐变为绝学。

基于以上历史背景,嘉祐六年(1061),26岁的苏轼,在应制科试的《贤良进卷》中,多篇进论涉及墨子学说。由于“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常“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苏轼《与李端叔书》),所故在《子思论》中,苏轼把“百家争鸣”简单归因为“夫子既没,诸子之欲为书以传于后世者,其意皆存乎为文,汲汲乎惟恐其汩没而莫吾知也,是故皆喜立论。论立而争起”,“夫子之道,不幸而有老聃、庄周、杨朱、墨翟、田骈、慎到、申不害、韩非之徒,各持其私说以攻乎其外,天下方将惑之,而未知其所适从,奈何其弟子门人,又内自相攻而不决”。

在《韩愈论》中,他批评韩愈没有认清儒墨两家“性情论”的差别,认为“儒墨之相戾,不啻若胡越”,并进一步概述孔子为何仁爱而不兼爱、祭神而不明鬼:“孔子曰:‘泛爱众而亲仁。’仁者之为亲,则是孔子不兼爱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神不可知,而祭者之心,以为如其存焉,则是孔子不明鬼也。”

苏轼一生都将尊儒放在至高位置。元丰元年(1078),43岁的苏轼在徐州应蒙县令秘书丞王兢之请作《庄子祠堂记》,指出庄子评论天下道术,认为墨家、道家等人的学说实际上都出于一家,而没有说到孔子,这说明他对孔子尊重到极点。

“孟子曰:‘禹抑洪水,孔子作《春秋》,而予距杨、墨。’盖以是配禹也。”

元祐三年(1088)十二月,53岁的苏轼应欧阳修之子欧阳棐之请,作《六一居士集叙》,对孟子将“距杨、墨”与大禹治水、孔子写《春秋》相提并论给与充分肯定,认为“自《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孟子之言行,而杨墨之道废”,假使那时人们就看清孟子统一国家意识形态的作用,就不会有“申商韩非之学,违道而趋利,残民以厚主”,以至“秦以是丧天下,陵夷至于胜、广、刘、项之祸,死者十八九,天下萧然。”

诗唱墨家典故

正如苏轼在元祐二年(1087)八月所作《齐州长清县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并引》偈曰:“并包齐鲁穷海堧,犷悍柔淑冥愚贤”,苏轼的诗文中,儒墨道法释阴阳等皆兼收并蓄,多次以“墨突”、“墨守”自喻,体现其深厚的史学功底和文学素养,也显示其尊孔不惟孔的学术视野。

孔席墨突

墨突不暇黔,孔席未尝暖。

安知渭上叟,跪石留双骭。

一朝婴世故,辛苦平多难。

亦欲就安眠,旅人讥客懒。

嘉祐七年(1062)三月,任陕西凤翔府签判的苏轼赴太白山祈雨,途经横渠镇磻溪,在姜太公钓鱼石边作《磻溪石》抒怀。

27岁的苏轼先是化用“孔席不暖,墨突不黔”的典故,自喻像孔子、墨子那样忙于世事,各处奔走。在吕尚久跪留下的膝脚石凹前,苏轼想起太公辅佐武王伐纣的一生世故,虽然很想在这里睡一觉再走,但此刻,《史记·齐世家》中逆旅之人催促太公快快赴任的声音,仿佛在讥笑自己的懈怠……

此后,苏轼的一生仕途,以“孔子、墨子四处周游,每到一处,坐席没有坐暖,灶突没有熏黑,又匆匆到别处”的故事自励,留下“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人生轨迹。

公羊墨守

少年独识晁新城,闭门却扫卷旆旌。

胸中自有谈天口,坐却秦军发墨守。

元祐七年(1092)三月,在颍州任上移知扬州的苏轼,在赴任途中学生晁补之作诗迎接,57岁的苏轼赋《次韵晁无咎学士相迎》,先是回忆自己与晁补之父亲晁端彦的同学、同事交谊,称赞他为人常自晦才,不求人知,但又胸怀五德谈吐自若,其风度像谈笑却秦军的齐国名士鲁仲连,其言论又堪比《春秋公羊传》之缜密,“义理深远,不可驳难,如墨翟之守城也”(《后汉书·郑玄传》李贤注),最后夸赞晁补之:“赖有风流贤别驾,犹堪十里卷春风。”

儒墨相杀

儒墨起相杀,予初本无言。

绍圣二年(1095)三月,苏州定慧院守钦长老的徒弟卓契顺涉江渡岭来惠州看望贬居的苏轼,并带来钦长老的《拟寒山十颂》,60岁的苏轼遂作《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唱和。“谁言穷巷士,乃窃造化权。所见皆我有,安居受其全。”在第五首中,苏轼先以苏秦窃取国家治理权暗喻时事纷乱,坦言自己如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的超然心境,并以“戏作一篇书,千古发争端”,谓“郑人铸刑书……民之争端矣,将弃理而征于书”,引出“儒墨相杀”的一段公案,“儒墨起相杀,予初本无言”,也许是看淡世间荣辱纷争,苏轼超然表示,我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输攻墨守

云梯雨矢集无方,我已中灰同墨守。

在《次韵张甥棠美述志》(晁补之《鸡肋集》亦有此篇,“中灰”作“心灰”)中,苏轼以墨子无懈可击的防御力量,比拟自己的强大内心坚守,用诗意阐释了《墨子·公输》中输攻墨守的攻防名场面:“公输盘为云梯之械,将攻宋。墨子见之,乃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御有余。” 

以“墨守”比喻一个人思维之缜密、自喻自己心防之严密,可见苏轼对墨家典籍是乐观其成、乐为己用的。

行践墨学思想

和墨子出身宋国贵族目夷后裔的身世相类,苏轼也是唐朝丞相赵郡苏味道的后代,至两者各自一代,墨翟已由贵族降为平民,自称“北方之鄙人”(《吕氏春秋·爱类》),人称“布衣之士”(《吕氏春秋·博志》)和“贱人”(《诸宫旧事》),而苏轼也尝以“寒族”定位。在写给其堂兄的信中,苏轼透露托范景仁向司马光提亲,希望将侄女嫁给司马光丧偶的儿子,“但恐其方贵,不肯下就寒族”。

两人都“博学而多才”。墨子当过制造器具的工匠,苏轼虽然做了官,但依然保持农民底色,甚至躬耕东坡以自救,并作诗词自谓:“何时收拾耦耕身?使君元是此中人”“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仁爱与兼爱

相同的阶级出身、相似的人生经历,使得苏轼言谈举止、为官作事,潜移默化地融入许多墨学思想,日用而不觉。

如孔子的“泛爱众”与墨子的“兼相爱,交相利”都体现爱的普遍性、广泛性,都是为安邦定国、止乱定争而提出的政治主张,儒家的“仁爱”是一种有差别和等级的爱,要求以对父母兄弟之爱为同心圆的圆心,层层外推,逐渐扩展到对宗族、国家和社会的爱。而墨家的“兼爱”是一种无差别和等级的爱,它要求人们抛却血缘和差别等级,不分厚薄亲疏,爱人如己。其两者并非是矛盾对立的。苏轼的“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是仁爱也是兼爱,其建立防疫医院、孤儿院,建设自来水工程的功德,显然也可以和“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上》)媲美。苏轼在《富郑公神道碑》中,更借富弼之口将兼爱提高到“跨越国界”的高度,称:“本朝皇帝兼爱南北之民,不忍使蹈锋镝,故屈己增币,何名为惧哉?若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南北敌国,当以曲直为胜负,非使臣之所忧也。”

尚贤与尚同

儒墨“尚贤”的观点高度一致。《墨子·尚贤》曰:“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

以北宋科举为例,可谓“取士不问世家”。苏轼登进士第的嘉祐二年科举,就出现过仆人与书生同获进士、寒门一跃登龙门的佳话。据统计,宋代布衣人仕者占比55.12%。其中官至一到三品中占比53.67%,到了北宋末年已达64.44%。

苏轼在《杭州贺兴龙节表》中,赞誉皇帝:“信顺尚贤,已获三灵之助”,他在《东坡易传》中称:“信也,顺也,尚贤也,此三者,皆六五之德也。” 

苏轼在《答乔舍人启》中,更将人才放在事关国事兴废的高度:“某闻人才以智术为后,而以识度为先;文章以华采为末,而以体用为本。国之将兴也,贵其本而贱其末;道之将废也,取其后而弃其先……”

在“尚贤”基础上,墨子提出比儒家的君臣观更为大胆进步的“尚同”政治思想,称上天“选择天下赞阅贤良圣智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 苏轼认为“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御试制科策》),而人民“实执存亡之权”(《策断》),他的这一民本思想中更加强调民之可畏与人君所处地位之危,绝对超越传统儒家君臣观,更像是墨家的“尚同”思想。

节用与节葬

在国家治理上,苏轼倡导“节用以廉取”(《策别厚货财》),这既符合孔子“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的思想,也与墨子“诸加费不加利民者,圣王弗为”的节用主张高度契合。苏轼在代皇帝撰写的《李之纯户部侍郎制》中,集中体现了这一国家治理观:“保国犹保身,药石不如养气;御民犹御马,鞭棰不如轻车。如兴利以富民,不如省事而民自富;广求以丰国,不如节用而国自丰。” 

墨子激烈反对儒家的“厚葬”“久丧”,而主张“节葬”。苏轼则以自己的葬礼无声应和了这一主张。

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公历8月24日),苏轼于北归途中病逝于常州,次年葬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小峨眉山。在弥留之际,苏轼明确提出“薄葬、易俗”的愿望,希望不必破费巨资买地,就在刚刚埋葬苏辙的三儿媳黄氏的墓地附近就好。在写给弟弟苏辙的第八简中,他说:”葬地,弟请一面果决。八郎妇可用,吾无不可用也。更破千缗买地,何如留作葬事,千万勿徇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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