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茶事
乡隐居士
2024-11-07
父亲的茶事
文/李建华
每年回乡祭祀先人,我们家的供奉要多出一样供品,那就是茶。而且,这是我特别看重的,还必须是茉莉花茶。
我们家族有个传承数代的习俗:饮茶。父亲继承了老辈饮茶的习惯,并成为他毕生的嗜好。
父亲每天天不亮便去起身烧水沏茶,称“卯时茶”。一年到头从不间断。即使大年初一,全家早起吃饺子,他也要喝了那壶茶,再去吃那碗辛苦一年才能享受到的美餐。毕竟家庭条件有限,没有什么好茶,手头宽馀时喝茉莉花茶,手头紧了就买点茶末喝,他叫茉莉末,上好的茉莉茶叶末,人称高末。他平时喝的多是最低等的。
一生饮茶,唯对茉莉花茶情有独钟,从不更易别茶。他说茉莉花香味奇正,喝一口从舌头往心里香。有时买不到茉莉花茶,便买点珠兰,这也是一种比较便宜的花茶。
父亲拖着一付病弱之身,和母亲共同养育我们七个子女,很是有些力不能支。但父亲从不叫苦,咬紧牙关扛着如山的重负,一步一步往前挨。他说,太阳有升就有落,日子有苦就有甜。我想,那些日子是茶滋养了他的身心;而母亲,则是给予了最强力的支持。记得,那年大灾,吃饭都眼看断顿,那还有钱买茶?父亲有几天没喝上茶了。母亲比父亲更是着急,一天她悄悄把我叫到一旁,从即将告罄的粮囤里装了十几斤黄豆,叫我拿到集市去卖掉,用这钱给父亲买点茶叶回来,我有些迟疑。母亲说,你爹是咱家的顶梁柱,他就这么点想头,断了饭食,也不能断了他的茶。我偷偷出门的时候,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夺下粮食,在屁股上打了我一巴掌:“都这么大了,还不解事。想当饿死鬼吗?”我委屈地哭了。
那年我十二岁,我记住了这一巴掌,记住了一个父亲对子女的疼爱。
父亲的茶断了。看他整天没着没落的总也打不起精神来,但他绝不提喝茶的事。
一天下地回来,他捋了一大包茶棵子(罗布麻)叶子回来,在锅里翻翻炒炒,说是可以当茶叶喝。母亲很是担心,说那东西怕是有毒,父亲说,喝喝试试,死不了人。
头一次喝,苦得父亲直皱眉头,他却说,有茶叶味,能喝。母亲尝了一口,苦得含不住,就嗔怪父亲说,这东西咋能喝呢。
母亲把她藏在箱底的两块上好布料拿去卖了,又让父亲喝上了他的茉莉花菜。
父亲喝茶有他的讲究,一是他从不到别人家喝茶。他打街上走过,能知道谁家沏茶了,什么茶,啥品次。却不去人家喝茶。他说那叫蹭茶,买得起就喝,买不起绝不蹭茶喝。而他每得好茶,则邀朋友共品,打发孩子去请:“这壶新茶焖上了,去请你安仁叔来喝两碗子。”他请的是他的一个发小,家里孩子多,日子难,爱喝茶却买不了茶。这位叔也和父亲一样,不请他唱茶绝不贸然登门蹭茶。
他的第二个讲究,就是不准别人摸他的茶壶。客人来饮,他很热情。你喝一碗子他倒一碗子,那怕喝到茶乏水尽,他也不嫌麻烦。若是你喝完自己拿壶倒水,他则十分地不乐意了。说到原由,他这样说:“客人抢自己壶倒水,意思是主家寒了客了,这不是打人的脸吗?”从此我记下了父亲的规矩,在别人处饮茶,再渴也不自己拿壶来倒。
父亲请别人喝茶,又有他的讲究。但凡打发孩子去请人来喝茶,这第一碗茶自己绝不先喝,一定要等客人到了,把它奉与客人饮用,而且须是亲自双手递上。他说,人家到你家来喝个茶,本就有些怵怵惮惮的,咱们当然要尊着人家,让他知道咱是诚心诚意地请他来的,这样人家就喝得踏实心安了。
父亲的饮茶讲究,也都是他在往年嗜饮的经历中咂摸出来的。
我们家是投靠亲戚移居而来,在村里算是单门独姓。所以与街坊邻里相处分外小心,处处敬着别人,让着别人。时日久了,也便在村子里立住了脚根,大家并不“外摆”你。西邻就是我家那个亲戚,是我大伯的内兄,论起来我应该叫他大舅。这位大舅也是投亲而来,只是比我家早了些年岁。大舅有一门泥陶手艺,钱上活泛一些,因此日子过得算是滋润。大舅也有饮茶之好,因为常年忙于黄盆窑的活儿,喝茶多为解渴。往往是粗枝大叶地喝,没有多少讲究。那时候,我们那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家里有茶壶囤子的主儿不多。连富裕人家也少有这种阔气。大舅家的茶壶囤子常年不离热茶,啥时渴了,倒上即喝,有时干活出汗多渴急了,竟直接抓过茶壶囤子痛喝一气。大妗子也很尽心地用㸑子壶烧好两暖瓶开水备着,总要保持茶壶囤子里不缺热茶。
父亲和大舅都爱喝茶,又是邻居和亲戚,自然有时也有茶饮交往。几次相请之后,父亲就不太去那边喝茶了。有时大舅打发孩子来叫,父亲总也很得体地找个事由推托过去。母亲以为两人有啥别扭事儿,就询问父亲推托的缘由。父亲只是轻言慢语的说了句:“大哥是个忙人,俺俩喝不到一块儿。”
其实呢,两人茶风迥异,确实喝不到一块儿。大舅喝茶是解渴,而父亲则是去品咂与享受喝茶的滋味。
在一次因为大舅毫不在意地请父亲喝了一壶“溜茶”之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去大舅那边喝过茶。当然,两家关系并没有疏远,只是在喝茶上没有了来往。以后,我们家搬到了村西头,两人的茶事交往自然也就没有了。
父亲从这件事上,咂摸出了一点饮茶的待客之道。并从别人的喝茶习惯风格与举止形态体悟出,喝茶之人,大有区别:一种是饮茶品味,一种则是喝水解渴。
我考上高中那年,父亲戒茶了。
凡嗜好成瘾有瘾的人,都知道这个“戒”字的滋味。那种没着没落,那种坐卧不宁,那种手足无措,那种怅然若失,实在苦不堪言。我听过酒鬼因上了酒瘾去医院破窗偷窃酒精的故事,也见过犯了大烟瘾打老婆摔孩子的疯狂情状。因此,所谓戒烟戒酒,多是不能彻底,还要旧态复萌的。
父亲戒茶,是因为我筹措十几元的学杂书籍费。他戒得风平浪静,不起微澜。我是村里第一个高中生,父亲是个向往文化的人,记得我把入学通知书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他对我轻易不露笑笑,此时脸上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对着那张小纸审量过来审量过去,有点信犹不及的样子。嘴里反复念叨“不赖!不赖呀……”终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大通话:“你是老大,要为弟弟妹妹们带个好头。考上了,就好生念下去,念出个样儿来。家里的日子你也知道。可既然是把你拤出来念书了。你就专心地念好你的书,不用惦心家里日子。只要你能往上考,俺累死累活也要供。别的事你啥也不用想。开学那天,准时去上学就成了。”
家中的困难,我当然知道。人口多,劳力少,在凭工分吃饭的时代,我们家总是分不到平均口粮。初中毕业,我已是大半成人了,完全可以顶个半劳力干活挣工分,为父母分忧解难。
考上高中,我且喜且忧,上与不上在两难之间。如果父母不让我去,我也绝不抱怨。家中状况是明摆着,我是老大,弟妹皆小,我若去上学,不仅帮不了父母,还要花费大笔费用,全村最难的主儿,却要承受最大的负担,真是雪上加霜。
父亲的话,让我心中热浪翻腾。实在说,像我们这个家庭,供应一个学生去县城读书,真是太过勉强。可是父亲却是主意坚定,不容我再作思虑。父亲是个性格温和软弱的人,但在孩子读书这件事上他却心如石坚,没有丝毫含糊,他常对母亲说,不能让孩子们耽误在咱们手里。
那一年,恰是刚刚过去三年饥荒岁月,家中哪里还有余钱剩米?而且可变卖折腾的物件也都换了糠菜填肚子保命了,那可真是家徒四壁、空空如也。这般光景,筹措学资成了天大难事。
从接到通知那天开始,父母就紧锣密鼓地变着法儿跑钱。先是把一只羊牵到罗家集上卖得4元钱,两只大公鸡卖得1元5角,鸡蛋更是不济,一个只卖2分。家中最值钱的是那头猪,可是还不到出栏的时候,卖不出去。
眼见开学日近,学费还没筹够一半。
那几天,家中愁云密布。晚上,父亲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袋接一袋的抽着老旱烟,母亲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纳着一只鞋底,默默地陪着他。那时的穷困,今日的人无法想象。四邻八舍借个毛儿八分+“串还”一下,买个火柴称斤盐,都能应个急。上了元就算大钱了,若不是求医问药,治病救人,是如何也张不开口的。我上学用钱的事,在村里已是求告无门了。筹不足钱,父母犯了大愁。
此刻,我也睡不着,看父母这么作难,实在于心不忍,就说了句:“实在凑不够学费,我就不念了吧。”父亲一磕烟锅,朝我狠了一句:“什么混账话,快睡你的觉吧。”
过了不知多久,父亲带有几分为难地低声对母亲说:“要不,明儿你去趟杨庙吧。别处实在没处求了。孩子考上学,他姥爷舅们也会高兴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只有这一条路了。我去一趟试试吧。”
乡间有句老话,叫“再穷不耕丈人田。”父亲是个很要脸面的人,让母亲去娘家求借,不知他在心里思量了多少思量啊。
母亲是姥娘的老生子闺女,与我大表哥同年,她在娘家是很受姥爷姥娘和两位舅舅疼爱的。小小不然的事儿,回一趟娘家总会打发她满意。可这一次事情分量太重,又逢这种年月,他们都有心无力,能凑办多少,我们也不敢有太多的指望。
天擦黑时分,当饲养员的二表哥赶着马车把母亲送回来了。不待车停稳当她就跳了下来,满腔欢欣又不无得意地说:“凑办齐了。”
一家人个个心花怒放,可是父亲却像做了什么错事了一样,脸上没有一点喜色。
从那天起,父亲开始戒茶戒烟。戒烟的事,母亲很是赞成,因为父亲有支气管炎,医生早就警示多次。说到戒茶,母亲却不同意。他劝说父亲:“吸烟对你的身体不是什么好事,戒就戒了吧。可是茶就不一样了。那是你的命,戒了茶那不要了你的命啦。我看每天一大早你喝上那壶茶,就咳喘得差一些,既然有好处,咱就别戒了。再说咱又不喝好茶,也花不了几个钱。”
父亲不依:“不是那么个事,穷日子穷过法,就得口里省把里攒,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这日子多得像树叶,天长日久就有了算计。”
母亲说:“你们老辈传下来这么点想头,咋能丢舍得下呢?我觉摸着你能戒饭也难戒茶。这么着吧,咱那几分自留地,从明年不再种地瓜了,咱把它种成棉花,我纺它一冬的线,也能织个几匹布,拿到集上卖巴卖巴就足够你喝一年的茶了。”
母亲自以为是个好主意,却被父亲一口回不行。你又不是没经历过前两年那挨饿的日子。万一再遇到灾荒年景,这一帮孩子大眼瞪小眼的张着口子要饭吃,咱不拃煞手啦?孩子投生到咱这穷苦门户,本就命苦,咱说啥也不能再饿死他们呀。生产队分多分少指望不得,还是自家那几分自留地收成牢靠。你放心吧,不喝茶死不了
自戒茶之日起,父亲便对母亲说:“打从今天,我身上不装一分钱。也不许你再为茶叶花一分钱。有个钱攒起来,不能缺了孩子上学的用项。”
戒茶,对一个喝茶有瘾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茶烟同时戒掉,就更难。
刚戒茶那阵儿,父亲还是断不掉想喝的念头。他原来有个习惯,爱把喝乏的茶叶,放在一个小扒篮里晾干收好,攒积多了就给孩子们填个小枕头,说是可以明目。
许是想茶想急了,他把收好的一大包乏茶翻腾出来,在热锅上焙了焙,冲着喝了几回,到底是乏茶,没滋淡味的,就再不喝它。
然后又喝了两个多月茶棵子,原来那东西性寒,竟伤了胃,吃饭一不对付,就吐,也不敢再喝。
母亲看不下去,又不敢去买,就对安仁叔说了这事。安仁叔明白母亲的着急与用心,就把自己刚买的茶叶一分两半,打发孩子送到父亲手上。
父亲接过茶叶,在手上掂了掂,又拿到鼻子上闻了闻“嗯,这不是茉莉,是珠兰,上好的珠兰花茶。”然后他把那包茶叶又递了回去:“回去和你爹说吧,他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戒了茶了,给他拿回去吧。”
母亲把茶叶收过去,嗔道:“人家安仁一番好意打发孩子送来了,再让人家拿回去,这让人家多没面子。”说着就把茶叶放到了抽屉里,然后用盘子盛了几个刚出锅的热包子递给那个孩子:“拿回去让你爹尝尝吧。”
待那孩子走出门去,母亲就忙不迭地取出那包茶来,一把拍到父亲手里:“你就别折磨自己了,我这就去烧水,你快痛痛快快喝上壶。喝完这些,咱再慢慢对伙呗。弯拐陡了会跌跟头,伤了身体咱就吃大亏了。”
父亲把茶掂来掂去的,思量半天,还是忍不住从包里取出一摄放进了茶壶。
母亲正待转身去烧水,父亲叫住了她:“别烧了,这茶我不能喝。”
“你这是上的哪门子邪?”
“你说我这是戒的什么茶?说话不算,人活得还有什么斤两!看来,不下深方子是断不了这个念门儿的。”
他气呼呼地把茶叶从壶里磕打出来,双手捧着茶壶,闷乎乎的地木在那里,自生自气。
母亲看他真上了倔劲,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转身走开了。
半晌,愣神的父亲忽然大喊一声:“我叫你再想喝!”把那把茶壶高高举过头顶,朝着墙砖摔了下去,“当”的一声脆响,茶壶粉碎。
那可是他的心爱之物啊。
那四散纷飞的每一片碎瓷一定都扎在了父亲的心上。
从此我们家不闻茶香。
我从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学校正搞基建。为了解决个别特困家庭学生的学资问题,学校决定在每班挑选两名学业优良又很困难的学生留校打工助学,也就是从三十里外的窑厂往学校运砖。同学大多来自农对,所以报名的很多。我的学习也还不错,尤其语文成绩始终在班级名列前茅,家中困难自不必说,所以得以选中。
我心里很是高兴,心想,一个假期下来,下个学期的学费绰绰有余。这活儿的酬劳还是挺诱人的,每块砖的运资是5厘,一车可以推100块,一趟就可挣5毛,这个假期允许每个特困生干40天,这样算下来,这个假期就是一笔很可观的收益。要知道,那时一斤玉半才只卖8分钱。每次开学,背上一大袋子粮食,到粮所卖不出几个钱来。能挣这么多钱,越想越高兴。更让人高兴的是,自己能挣钱啦!
到底是年少力薄,没经摔打,没料到挣这个钱实在不易。这段经历所受之苦,腰身所承之重,今日想来,仍心惊胆寒,不忍回顾。那两手血泡,四肢酸痛,那顶风登坝,下坡拽车,那中途遇雨,夜行翻车……每一个片断都足以写一篇血泪文章。以往18年人生所经所历所痛所苦,比之这不堪回首的40天,真是万不及一。可终究,还是熬过来了。
完工结算,刨除租车及砖损扣款,虽然没有预想的那么丰盈,仍是一份苦中含甜的欣喜。
我回家路上,第一件事,就是到罗家供销社,买了一斤茉莉花茶和一把景德镇的细瓷茶壶。
回到家,我把茶叶和茶壶放到老地方,很郑重地向父母宣示:“从今往后,上学用钱的事,你们就别再为我操心了。”
父亲和母亲木木地看着我,又互相看了一眼,脸上游移着一种无以名状的表情。反正那一刻,我心里很是快意。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睡梦中,被雨滴打醒。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母亲一手举着灯,一手摩挲着我的手掌,她在流泪。
我急忙把手藏进床单里:“没事呀,男子汉还能不干点累活吗?”
翻个身,我假装又睡着了。不知为何,那么苦的时候,没掉一滴眼淚,在亲人跟前,一想起那些日子的艰难苦辛,无限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泪水再也无法控制……
父亲的茶香又开始飘逸在我们家中,给我们这个贫寒的家庭增添了一种祥和的温馨。这次开学,我也迈着最为轻松愉快的步子走向了学校。
可是开学后,一切就变得不再轻松愉快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红色风暴迅速从北京席卷全国。学校开始停课闹革命。我的学生生涯也就戛然而止,触手可及的大学之梦骤然破灭。
我憎恶批斗校长老师的“造反派”,也厌烦那些护卫当权者的“保皇狗”,当了两派都鄙视的“逍遥派”。每日与两三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到黄河大堤柳荫下坐岸观水,卧石听风。
虽被冠以逍遥之名,却毫无逍遥之感,反倒是心事重重,满腹惆怅。听听全国局势,看看眼前乱象,念及自身前途命运,心中一团乱麻,理不出一点头绪,就像身边这浑浊激荡的黄河流水,变幻无定。
每日静坐河边想的最多的,还是我的求学之路。这么一个穷家,这么一种年月,这么苦的日子,对我十多年的供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命运,却把我无情地抛掷在这即将登岸的泥泞之中。为了我能继续考学读书,父母虽然心疼却无奈地剥夺了大妹妹和二弟的读书机会,一个下地干活挣工分,一个喂猪放羊。家中几乎淘空了全部家底。而父亲还为我戒了烟茶。
如今,全家为我所有的付出,眼睁睁就要付之东流了,我如何能够心安?当然,我回家种地,也能助父母一臂之力,可那并非父母所愿,也并非是我求学初衷。更况,我也真不是块种地的料。身板瘦弱单薄,欺不住营生,顶不上个棒劳力。
当然,大形势在那摆着,父母是明白人,他们不会埋怨我。可我怎么能把这作为无以为报的拦箭牌呢。
全家为我付出的心血和牺牲太多太多了,若是我不能对家庭有所奉献,对父母有所报答,我心里就永远过不去这道坎。
面对现实和命运,我一筹莫展。
人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前方总能偶然或必然地为你准备或提示出一条出路来,这便是古人所说天无绝人之路。
正在学校一片混乱,学业全然荒芜之时,征兵动员开始了。我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应征入伍了。既然升学无望,我必须另择出路。
穿上军装,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操课训练虽然有些紧张,却也充满乐趣。固然是抱定报国之心而来,实话实说私心也是有的。且不说能否在军营开辟一条人生出路,至少,再不需父母为我筹措学费,再不会拖累全家生计。据说军属还可得到照顾,能分到全队平均口粮。也算为父母略略分忧了。
拿到第一个月的津帖,是6元钱。我连衣兜都不曾放,直接攥在手里跑去军人服务社。我要用走向社会的第一笔经济收入,让父亲喝上这里所卖的最好的茉莉花茶。
可是,当我问明三种茉莉花茶的价格后,我却踌躇了。那种最好的叫特级茉莉,居然7元5角1斤。没想到一斤茶的价格差不多是两瓶茅台酒的价钱。我手里全部津帖还买不了一斤茶。而其他茶叶买一斤则绰绰有余。
当我说出要买特级茉莉花茶,那位售货员以诧异的眼光看着我这个刚穿军装没几天的新兵,有点信犹不及的样子,还和另一位售货员交换了一个莫名的眼色,然后问我“称多少?”
我在心里早已盘算好了,只能称7俩,剩余的钱还可以买一块肥皂和一支牙膏一个牙刷。
果然是好茶,真香啊!回到连队,我把茶叶包裹起来,即刻送邮。茶叶邮寄出去的那一时刻,心情无法言喻,有些欢愉,有些欣慰,甚至有些激动。
父亲很能品出茶的质地,更能感知孩子的孝心,可是他在来信中却责备了我:“这么好的茶,不是咱喝的茶,往后,千万不要再买了。”
父亲居然用这不足一斤好茶,掺兑着劣质茶叶喝了两年之久!待我当兵两年,借一个出差机会回了一趟家。两年前我寄回家的那点茶叶,居然还没喝完。父亲把它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一个锡纸包里,放在牛皮纸袋里装起,再用两根橡皮筋牢牢扎紧袋口,然后放他专门盛茶的一个铁皮茶桶里。两年后所剩茶叶,足足还有一两多。
父亲可真是惜福啊。望着那两年尚未喝完的茶叶,我心中翻滚着久久不能止息的热浪。
我忍不住对父亲说:“爹呀,你这又何必呢?用得着这么仔细吗?咱家的日子有点起色了,您也该喝点好茶了。”
父亲低头沉吟许久,说出了一番让我铭记终生的话:“老辈人话语,吃饭穿衣量家当。这喝茶也是一样。咱是庄户人家,做人行事要合自己身份。那种好茶,不能当口粮茶喝,那会让街坊笑话,说咱扬风拃毛,不知斤两。所以呢,也只能早啦晚的,掺兑点喝喝,沾沾香气就够了。别说今天咱这穷门穷户,应知安分守己,就算往后你们过上富裕日子,也不可忘了根本,失了分寸。记住一句话:还是粗茶淡饭养人啊。”
很快,我就提干了,虽然是最低阶的军官,每月却有固定的薪金。自此,我便定时给父亲寄茶,让他成为全村最“滋味”的喝茶人。然他依旧只喝茉莉花茶。
几十年下来,父亲喝茶的口味如终不改。我觉得父亲或是因为让我们省钱才喝这种茶的。现在条件好了,也该换换口味了,于是我便做了一次尝试。
一次,朋友送我一盒精致包装的武夷山大红袍,据他说是北京上层人士给他的,价值不菲,让我务必珍视。这位朋友不是诳言诈语的人,说的定当不假。我冲泡了一小袋,果然绝妙上品。我留了几小包,把那盒茶带给了父亲,让他老人家也喝喝人间好茶。
他一看这金包银裹的模样,先拿在手上审视了两眼,就对我说道:“这不是咱喝的茶呀!”语气坚定果决。
当我为他冲泡了一壶,让他品尝时,父亲慢慢把茶碗端起,仔细地看了汤色,又闻了闻茶香,然后送到嘴上喝了一小口,在口中反复品砸。
我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父亲,等他说出评语。
父亲把一碗子茶品完,看着我说:“也好喝,可这真不是咱喝的茶呀。咱还是喝茉莉花茶正装。”
父亲喝了一辈子茶,难道真品不出茶的优劣?
绝非如此。正在父亲端祥着那盒大红袍若有所思的时候,我忽然有悟。父亲是以喝茶一事,向我喻示了一个人生道理:做人,须守住自己的本分。
父亲一生喝茶,嗜茶如命,他何尝不知我带给他大红袍比之他所饮用的花茶更其美味,然他更其明白这一盒大红袍比他所饮之茶不知贵了多少倍。
他的一句轻描淡写的“也好喝”先是首肯了我所奉之茶的品次,又守持不二地说“还是喝茉莉花茶正装”,坚定地表明了自己选择茶品的态度。
我也喝了许多年的茶,深知茶人之弊。随着社会地位变化,生活水平提高,喝茶的品味层次会逐步升级,口味诉求会越来越“刁”,有点得陇望蜀的企慕。由此看来,人的享受欲望是无止境的。安分守已,安贫乐道是一种人生理智,也是一种人生美德。
岁月如水,流逝无痕。恍然不觉,父亲已离开我们二十年了。如今,我们家茶事传统继之未艾,唯一变化,就是茉莉花茶已不再是唯一茶品。诸多品类一应俱全,且应时而饮,随季变换。今年春节祭祀,我想把多种名茶一并供上,让他老人家一一品尝。
蓦地,我想起了父亲一生饮茶所持坚守,忽然若有所悟,这些,虽是我敬心敬意的奉孝,却并非他老人家的希求,而恰是忤逆了他毕生恪守本分的心念。还是为他供上一杯清新淡雅的茉莉花茶吧。
作者简介:李建华,又名剑华,亦署梅邨。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为山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先后任东营市文联副主席、东营市书画院院长、东营市书法家协会主席。早年在《人民文学》《诗刊》《解放军文艺》诸报刊有小说、散文、诗歌及报告文学发表,有《秋之心》《秋之萤》《王杰》等诗集出版。其书法作品多次参加并入选全国各类书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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