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扎灯笼的记忆

朱明东 

二舅喜欢扎灯笼，这也是每到过年前他乐此不疲做的一件事。

我对灯笼的最初印象，是二舅扎的红五星灯笼。那年月，人们心中的很多梦，都是被过年时的灯笼照亮的。

会木工、善绘画、面案活儿好，还会扎灯笼，在十里八村，二舅无疑是个能人。阳历年一过，二舅就忙活起来。扎灯笼用料其实很简单，除了少许的柳条和竹篾外，主要是高粱秆儿。外屋灶台上刚出锅的黏豆包热气腾腾，年味儿渐渐足了。

一个灯笼从构思到成型要经过削杆儿、定尺寸、扎骨架、蒙彩纸、画图案等程序，一个步骤都不能少，更不能马虎。而且，还要看扎什么样的灯笼，造型越复杂，扎起来越麻烦。从一根高粱秆到一个灯笼，往往要花几天时间才能做成。扎什么灯笼呢，二舅还没最后敲定。去年，二舅扎了一个白菜灯一个鲤鱼灯，却一个也没剩下。二舅扎灯笼的手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很多人家都希望过年时有盏二舅扎的灯笼。故提前打招呼求做的、拐弯抹角索要的络绎不绝。二舅本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但凡忙得开都有求必应。可二舅母认为万事总要有个节制，一个劲儿地无偿帮人家扎灯笼费时费力不说，还耽误家里的正事儿。

再说，扎来扎去，自己家都没有盏像样的灯笼，亏得慌。可二舅认为，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瞧得起，帮着扎盏灯笼又累不死人，就当练手艺了。二舅琢磨了一会儿，就站起身去外屋吃黏豆包。这时，二舅母从外面进来，见二舅津津有味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这豆包你不能白吃，你不喜欢扎灯笼吗，你就干脆扎个豆包灯吃吧，它肯定解饿还暖和。”二舅大笑起来，二舅母的气也就消了一大半。

二舅开始扎灯笼了。消息传了八里地。父亲其实也喜欢扎灯笼，但怎么扎也扎不周正，被母亲笑了几次后，索性就指望起二舅来。看过年的日子临近了，父亲就鼓动母亲领我去二舅家求他扎个灯笼。二舅领着我去村里的供销社买糊灯笼用的彩纸。供销社有彩纸，可颜色不全，粉的、绿的、黄的、蓝的，少了一种红的。二舅说：“要不，我们去你们村买红纸吧，你们那儿供销社大，一定能买到红纸。”我一听要回家就有些郁闷。

二舅蹲下身来眯着眼瞧着我，用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起来：“你这孩子，人小心眼儿倒挺多。二舅一定给你扎个好灯笼，别胡思乱想了。”往回走时，碰到了“五保户”张大爷。二舅主动打招呼，末了还说了句“明天保准给您送去”。张大爷咧着嘴笑着，满是感激的样子。跟在二舅后面走，我不时回头看，见那张大爷拄着拐棍还站在路边目送我们呢。

缺了红色的彩纸，二舅在屋里坐立不安。他踅摸来踅摸去，找出一瓶红水彩，随后用小刷子蘸着水彩一下一下地往纸上涂起来。涂好的两张红纸像一团火，把屋子映得亮堂堂的。二舅母端来一大碗刚打好的面糊，二舅用小刷子往灯笼架上刷面糊。不一会儿，一盏五颜六色的灯笼呈现在眼前。哎呀，原来是一盏顶部圆形、底部方形、中部突起的“五福灯”啊。“五福灯”上下糊的是红纸，中部是五棱体，分别糊着红、粉、蓝、黄、绿五色彩纸。我以为“五福灯”完工了呢，可二舅又叠了一沓黄色彩纸，剪子上下翻舞着。很快，黄色花边和细穗剪成了。母亲还想帮着糊，二舅却自己动手把黄色花边小心翼翼地粘到灯笼的顶部，将细穗粘到了灯笼的下端。一盏“五福灯”挂在屋中央，整个屋子被映得喜气洋洋。

二舅母问二舅：“这灯笼你准备送给谁呀？”二舅回过神儿来，慢慢道：“我看前院的张大爷一个人孤单单的，就给他扎了这个‘五福灯’，一份心意吧。”二舅母愣了一下，张了一下嘴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仰起头陪着二舅端详起那盏“五福灯”来。那一瞬间，我分明看见二舅母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我坐在炕上，拄着下巴瞪大眼睛望着那盏“五福灯”，心想：要是二舅把这盏“五福灯”送给我多好。心细的二舅母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对二舅说：“人家孩子盼你给扎灯笼呢，你就别瞎转悠了。”母亲笑着说：“不急不急，让他二舅歇一会儿再说。”二舅“嗯”了一声，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边转悠边欣赏着他那盏“五福灯”。我真想哭，可又不敢哭，生怕二舅一生气就不给我扎灯笼了。

看着看着，我的眼皮就打起架来，不知啥时睡着了。梦里，二舅给我扎了盏漂亮的灯笼，它忽大忽小，形状千变万化，都是我喜欢的。我开心地举着它笑着，跑着，那些小伙伴们跟着我跳着、唱着。夜空上，满是飞舞的鲜亮的灯笼。

大公鸡打第三次鸣时，我醒了。哎呀，原来是一场梦。我有些失望，揉揉双眼，那盏“五福灯”还挂在屋中央。再往桌上看，一盏耀眼的“红五星”正朝我微笑呢。我兴奋得一骨碌从被窝里跳了起来。啊，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红五星”，我高兴得真想唱那首《红星歌》。

二舅母告诉我，这盏红五星，是二舅趁我熟睡时，披着棉袄连夜扎成的。二舅母劝二舅别太累，等白天再扎。二舅说：“没啥累的，能让孩子快乐比啥都强。”在寒冷的冬夜，二舅不顾疲倦，硬是把这盏“红五星”扎成了，圆了我最美的童年梦。

灯笼扎了一盏又一盏，岁月转了一圈又一圈。如今，各式的灯笼玲珑细致，鲜艳华丽，我却咋也生不出兴趣来。在我看来，只有二舅扎的灯笼才最美最亮堂。

二舅给我扎的那盏“红五星”就像一团火，一直在我心中映照，指引我从暗淡的冬夜走向明媚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