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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叔(散文)

尹燕忠

2024-01-28

四 叔(散文)

祝晓峰

父亲排行老三,四叔是父亲的堂弟,他们的父辈是亲兄弟。

对于四叔,除了上高中前四时八节有接触,日常没有太多的交集,后来上大学参加工作,回老家逗留时间也短,最多是看望下,见面简单的问候寒暄几句,对他的认识算很单薄。这些年,只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四叔的三三两两,总感觉四叔很能干,但很艰难,始终在疲于奔命地维持着一家老小的生计。

四叔生于一九四五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生活在关中腹地,龙塘口这个相对偏僻的盆地小山村,按照农村的算法,也已经八十岁了。至今,不管寒暑,仍然起早贪黑,雷打不动每天两次赶着四五十只羊,上高沿低,入川进山的放牧,还在为保证这个家的正常存续日日颠簸。

按说这个年龄,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早都应该颐享天年了,可是,四叔不能停歇,也不敢停歇,他总怕自己倒下。

二〇二一年夏天,一个简单的皮肤囊肿,折腾破裂,因为忙碌大意,未及时治疗,造成严重的并发炎症,县医院已经不愿意收治。四叔一看情况不好,嚷嚷着坚决要回家:“我死也死在老屋自家炕上”,儿女们苦苦哀求:“治到啥程度算啥程度,我们不会找医院任何麻烦……”。上天眷顾了这个辛劳可怜的老人,半个月后出院,恢复如初。三天后就又投入自己的战场,只为在接近“八十岁活天天”的日子里,抓紧时间多干点多些积累,在耄耋之年,还三年并作两年的“拼搏”着。

四叔生养有三儿一女,二儿子和小儿子以及女儿都本分勤快,前后嫁娶,有了自家过活,都孝顺,也贴补帮衬四叔不少。唯有六哥(我们本家排行),也就是四叔的大儿子,是四叔这几十年来的痛点,也是四叔沉重生活的源头和结节。

四叔个头挺高,一身好力气,年轻时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同时也有着精明的脑子,四叔在我们村算有想法﹑会折腾﹑肯吃苦﹑能挣钱的一个人物。

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家境好点的人家,还在筹划着修葺或者多盖间“偏厦房”,四叔的“人字梁”大瓦房已然拔地而起。上松木大梁的那天,红绸缎被面搭满了房顶,鞭炮声称赞声久久回荡在漆水河畔的川道,尘土飞扬,炮灰滚滚,青烟直上,热闹非凡。过于贫穷沉寂的村子有了些许的骚动,推杯换盏,眼神各异,怀揣心思。四叔满脸红光,豪迈舒脱,摇摇晃晃,举着胳膊竖起拇指给自己大大的肯定:“整个龙塘口,包括咱西河这一片,我这是第一个人字梁大瓦房,下次全队第一个二层楼还是我的……”,振臂频挥,信誓旦旦,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且是毋庸置疑的期待。

90年代开始,村里的楼房,一幢接一幢,始终没见到四叔家的,虽然现在四叔也有了二层楼,但是哪一年盖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确实是近几年的事,不会有错。至于他的小洋楼是村里的第几名,估计不好好掰几个轮回的指头,谁也说不清,总归“第一二梯队”应该是进不去的。

四叔,作为一个农民,将赚钱的本领也发挥到了极致,属于早知早觉早行动的人。

四叔聪颖会来事,义气诚信,善于结交,在80年代中期,他就拿到了我们龙崖寺驻军二十亩地的承包权,这在当时人均一亩二分地的龙塘口,算是“大地主样的存在”。80年代中后期,外出打工还是很少,基本以侍弄庄稼地为主,维持温饱,种地卖粮食余点零花钱。我们那里90%都是水浇地,小麦苞谷一年两料,抛去杂七杂八,一年到头也算不错,虽不富裕 但日子还过得去。

四叔四婶起早贪黑,精心耕作,几年下来,四叔除了上交一部分承包粮款外,盈余可想而知。大概一九八六年吧,四叔又一次放了个“火箭”,成为我们村第一个“千元户”,受到县上和公社的双重表彰,县长亲自接见“致富标兵”,全公社大力弘扬,到处宣传,戴着解放帽,肩披红毛毯,胸佩大红花,站在解放大卡车上,走村串街,巡回演讲,很是荣耀。

然而,大儿子的逐渐蜕变和拖累,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四叔再也没有过这样的辉煌时刻。

在我的印象里,六哥挺活道,性格外向,嘴也能说,虽然捣一些但心眼蛮好。在那个年代,农村家长没有精力挖掘孩子特长的环境里,他竟然自学成才,画的一手好画,上中学时,屋子墙上贴的“十大元帅”“八大将军”栩栩如生,威武凛然,将每个人物勾勒得深入骨髓,我们都觉得很新鲜,也很仰慕,当然四叔也很自豪,指望家族能出个“艺术家”,光宗耀祖。

天分是把双刃剑,极端的概率往往高于我们普通人,没有很好的引导和培养,缺乏生长的土壤,得不到绽放,拥有艺术细胞的骨子里的清高可能成为掣肘。人总要认清自己,面对现实,脚踏实地,积极肯干,才能蓄势待发。当然,人无赌性不足以成大事,但有储备的赌性是胆识是魄力,是“赌者”,总有机会成就;坐等天上掉馅饼盲目投机的赌性是“赌徒”,逢赌必输,一败涂地。六哥就认为他生不逢时,长不逢地,因此不接地气,赌博于天赋。日积月累,理想认知和实际感知距离逐渐拉大,这种思维冲击总要找到平衡的排泄通道。“老婆娃娃热炕头”不是他的追求,但也无法突破,于是懒惰消沉,无所事事,不求上进,不入现实,浑浑噩噩,糊里糊涂也生育了两儿一女。

越不努力越窘迫,慢慢地,家庭担子的加重,抱负与生活的极大偏差,锐气意志的消磨,吃喝拉撒﹑柴米油盐的紧迫让他性情大变,也许愤恨和逃避是他当时认为最好的应对方式。开始满腹牢骚,埋怨懈怠,不务正业,到处游荡,四下闯祸,有钱折腾了不招家,混到穷困潦倒就回来,不是打老婆就是发泄于孩子。棍棒再不可,说教亦无用,没办法,四叔只能用物质哄怂维持着这个岌岌可危,随时崩塌的五口之家。

终于,老婆看不到明天,索性回了娘家。

离了婚,老婆还年轻,可能带着孩子也觉得是累赘吧,也许无力抚养,狠心撇下幼小的子女自个离开,紧接着六哥也消失了。

四叔和四婶成了都只有几岁的三个孙子的“父母”。

静静,阿龙,二龙跟随他们一起生活,上学成长,直到静静出嫁,二龙意外离世,阿龙结婚。

如果二龙还在,四叔四婶应该松泛许多,二龙继承了六哥的聪颖,但摒弃了六哥的愤世嫉俗和不自知,没有海市蜃楼的虚幻,没有空中楼阁的不切实际,孩子有想法积极向上,踏实肯干,孝顺感恩。

然而,一场车祸,二龙生命定格于十八岁,很震惊很可惜,这样的打击令四叔四婶肝肠寸断,痛不欲生。除了六哥,四叔的子女和本家村邻都竭尽全力疏导帮助他们,但这种刀割裂疼和身心摧残怎么可能翻页而过,七十岁的四叔一蹶不振。

沉闷了一年多,看着已是大小伙子,尚未说门亲事,相对老实巴交的阿龙,四叔理智了许多:靠阿龙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娶上媳妇,更别说立业,还是我的事,我不能趴下。担当的血液暂时掩盖了折磨的洪流,四叔拍拍土,只能又重新站了起来,潜意识里现实中,这都是他的责任,必须得完成。

龙崖寺驻军撤了,承包地也不能继续。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留守的大部分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七十岁的四叔无法走出,也无人会用他,仅有的土地刨出来的供给实在有限。得想法子挣钱,四叔四处了解打听,仔细琢磨:山村虽偏僻,但水草丰美,只要勤快,羊的吃喝基本可以自然赐予,喂养风险小成本低,遇到羊肉行情好还能有幸多赚点,只是每日放养,人太辛苦。

辛苦,对于四叔和四婶来说,是最不是事的事,四叔总说:“我就是个辛苦的命,但我也乐于其中,哪一天我真的歇哈了,人也就完了”,随后一笑而过。村里人都知道,那是没办法的自我慰藉,心态好身体健康,这也是四叔四婶仅有的,但也是最难得最富有的资本。

于是,从五只小羊羔开始,边下崽边喂养边卖钱,羊群队伍逐渐壮大,直到现在近五十只。四叔放着羊,四婶忙活着家里和地里,阿龙周边打打零工,间或帮四叔放放羊,日子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有了二龙车祸八万元的赔偿金,再难受,这笔钱对四叔任务的完成还是增加了些许底气,陆续干着再攒点钱,问题不大。

托媒婆,周围媳妇也不好说下,四叔又找熟人上甘肃,来来回回十几趟,食宿路费花费一万多元也没眉目,四叔一筹莫展。

六哥回来了,这次大变样,很负责任,说话做事挺上道,一番推心置腹让四叔如释重负,心里暖暖的。六哥热心给阿龙张罗媳妇,四叔久违的皱纹舒展了,儿子年龄大了,懂事有路数了,很欣慰,自己终于可以松口气歇歇了。

一年后,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二龙的赔偿款断断续续让六哥给阿龙以说亲事为由,从四叔那里掏腾得底朝天,一根毛线的亲事都没有影子。

六哥又消失了,黄粱一梦,豁然惊醒,回过神来就是当头一棒,四叔失望沮丧。他和四婶都老了,挣钱越来越难,所以更多的是担心和后怕,现在即使给孩子说下媳妇,彩礼在哪里,婚礼用什么办,钱在哪里,怎么挣?彩礼娶媳妇对两个七十多岁,没有多少积蓄的农村老人来说,无疑就是天文数字,但老两口也不愿拖累其他儿女:孩子们都有自己的过活,也都不是特别富裕,还是自己的事情自己扛吧。

老骥不敢伏枥,还得扬鞭奋蹄,四叔在七十多岁的年纪继续走在努力的路上,踏出的每一步依然落地有声,铿锵有力。

五年后,四叔拼死拼活备齐十万的彩礼,风风光光给阿龙娶了亲。

那天,四叔让母亲打电话给我,务必得回来参加阿龙婚礼。我知道,四叔好面子,同时想大家都看看,他完成了在低谷时不敢想象的夙愿。四叔坚决要求我开着头车,去接新娘,也主要事,虽感从辈分讲有点不合适,但想着四叔这些年的不易,看着他渴求的眼神,懂了四叔的心思,犹豫再三,我还是照办了。

婚礼很圆满。

阿龙心眼实,媳妇也不太精灵,加之种种特殊原因,四叔还得带领阿龙挣钱成器,四婶还得伺候阿龙媳妇及全家吃喝,所以,老两口一如既往地奔波着,四叔说:“再怎么说,也算给娃有了个完整的家,即使我明儿死了,也就不牵心,好赖能闭上眼了”。

说到这里,我们应该认为四叔是一个内心强大﹑坚韧不拔﹑有魄力﹑有信念﹑有责任﹑有担当能干肯干的男人。然而,去年年底父亲去世,我对四叔有了更深层次更有高度的新认识。

二〇二二年腊月初八父亲去世,快八十岁的四叔忙前忙后,总在现场操心,为了不影响不错过葬礼的任何一个细节,冷峭的寒冬,四叔凌晨三点钟就出门放羊,每天不到八点就收拾停当来到我们家里。

尤其父亲下葬的前夜,外面的灵堂,待客的食材厨具都在大棚里,看着多日劳累的孝子们,四叔怕有差池,提一瓶酒拿一包烟,燃一堆火,坚持自己守夜,我们怎么说都不行,他说要为哥哥再尽尽心。

冬夜,户外,八十岁的老人,随了他,我哽咽了……

两包“中华烟”,四叔满足着自己的心理,宣扬着侄子的孝道。

心思细腻,重情重义,这还是四叔。

给父亲开追思会的前一天上午,四叔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从一层一层的棉衣马甲口袋里掏出几张纸,“你给叔看看,我给我哥写的这个悼词行不行?”我没有想到,一个农民,一个不知道“度娘”是什么的老汉,能有如此的思想和笔法,虽然有错别字和语句不妥之处,但我一个字也没修改。我说:“四叔,看不出来你这么有文采,懂得不少成语,而且用的很是地方,字也写的相当隽秀……”,四叔干涸的脸上泛起一阵羞涩的红晕,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服你,你说没马达那指定没马达,追思会上有银行政府等单位领导,我不能给咱祝家丢人。话是这么说,但我看得出,那是四叔用心用情一个字一个字烙印出来的,深切表达对哥哥的不舍和怀念。

追思会上,四叔致辞感动了在场每一个人,念到最后,四叔的哭声让我眼泪盈眶。

四叔说:你爸在,我总感觉有哥哥有靠头,也认为自己还年轻,你爸这一走,我的心里猫爪一样,说不出的难受和空荡,突然也觉得我老了……

谈及四叔的文笔,四叔说:我放羊时,总带着纸和笔,羊吃草我没事,有空就写写记记,咱们的家族史我已经写到你老太爷那一辈,都十几页了,等我再完善完善,你到时给咱把把关,好好修改下。

四叔,这样一个农村老头,这么多常人难以支撑过来的经历,这样艰苦的条件中,屡屡不顺的环境下,也依然把维护家族尊严,保证家族团结友善放在第一位,有着如此高尚的思想﹑善良的内心和不凡作为,真的令我刮目相看,很佩服。

有思想有境界,不甘于平凡,内心纯粹,灵魂超脱,这还是四叔。

也许应了这五个字:“有因才有果”,以前我只看到了四叔的表象,可能正因为有这样的“心灵之神”,才使得四叔一路披荆斩棘,不消沉,不服输,不放弃,完成着是自己责任和不是自己责任的一个又一个艰巨任务,依然乐观豁达。

后来,我在想,什么是有“作为”,四叔对上﹑对家﹑对下﹑对内﹑对外所做的一切,至少,我认为他是个有作为的人,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壮举,只是默默地做着一个人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跨过了一个个塄坎,逾越着一道道鸿沟,尽量走稳做好做到位。假如四叔条件好,有更多点的学识,有机会闯荡下,假如没有喘不过气的生活负担,四叔也许会在某方面小有成就,最起码思想自由得以释放,追求理想得以实现,哪怕是一点点。

想得更多更远些,我们曾经一起玩耍上学的伙伴们,聪颖好学者不在少数,不乏天赋特长的,但当时的现状和意识,学业基本在初中戛然而止,如果继续坚持,也许会是另外一条人生之路,包括六哥。“少年不知事,回首点滴泪”,不过,现在大家都过得挺好,就是知足的满意的。

人的一生,有多少假如,有多少先知先觉,又有多少资本可以重新来过,竭力前行,不负自己,珍惜当下应该才是本分。

现在,八十岁的四叔,一个普通农民,都忘却年龄和困难,依然心无羁绊走在奋进的路上,我们又有何理由不精彩起来。

四叔,值得我们尊敬学习和默默祝福。

只愿,四叔四婶身体健康,福运百年,阿龙和媳妇早日扛起家庭大梁,让四叔和四婶暮年之时,临了也能放松下,休息休息,最好能再享受下亲近的隔辈的天伦之乐,不枉他们一生之苦累。

祝晓锋,陕西乾县人,现居西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会员,渌水诗社社员,《作家摇篮》杂志签约作家,半朵中文网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网》《中国散文网》《中华散文网》《文学陕军》《散文之声》《散文百家》《河南文学》《武汉文学》《中国西部散文学会》《西部散文选刊》《作家文学》《作家摇篮》《台湾好报》等纸刊和网媒。获得第六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作家摇篮》杂志第二届“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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