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国栋丨还记得龙潭街上闹社火吗
牛国栋
02-12 10:54
元旦前夕,几位好友相聚时,白峰兄送我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大刀记》三卷本,他估计我会对此感兴趣,也确如他所言。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出版的《大刀记》三卷本
1975年的秋天,我读初二。每天傍晚六点半到七点,都惦记一件事,就是打开家里那台飞乐牌老电子管收音机,收听薛中锐播讲《大刀记》。他是“省话”老演员,当时出演过啥角色并无多少人知道,可他在“戏匣子”里讲小说,却如雷贯耳,影响极大,包括他此前播讲的《渔岛怒潮》。
《大刀记》1975年7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山东人民出版社同时出版发行。作者郭澄清出生在宁津县时集镇郭皋(旧称郭杲)村。小说主要反映的是鲁北的抗日斗争,但故事的时间和空间跨度都很大。其中一些篇幅对冀鲁交界、运河两岸的乡村特有的古老民风,既有文学性加工,又有纪实性呈现,包括岁时节令、婚丧嫁娶等,写得有血有肉,生动传神。这在当时特定历史时期的同类作品中,无疑独树一帜,难能可贵。
《大刀记》连环画
《大刀记》有115万字,内容浩繁,大部分情节我都记忆模糊,但其开篇,即第一卷第一章《闹元宵》我印象极深。书中写道:
“在别的地方,元宵节也不知是怎么过法;在这龙潭街一带,元宵节是个灯节。
天刚擦黑儿,家家户户就吃了晚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闺女,小媳妇,全都跑到街上来了。满街筒子里,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过节心盛的孩子们,在人空子里挤来串去,东奔西喊,蹦蹦跶跶,跳跳趱趱,尽情戏耍,拼命撒欢儿。
晚清时北京卖元宵的挑子(历史照片)
社火出动了。
社火队摆成一溜长蛇阵,锣鼓喧天地开进街来。前头用一对狮子开路,各种角色都踩着锣鼓点儿,走着俏步儿,浩浩荡荡,鱼贯而行。引得看热闹儿的观众,可街满道,摩肩接踵,挤挤擦擦,水泄不通。
‘散灯老人’走在社火队的最前头。
他左手提溜着浅筐,筐里盛着用碎棉籽拌成的油火;右手拿着一把铁铲,每走两步就把一铲油火放在路心。一条火龙紧随其后,慢慢腾腾向前爬行。
元宵散灯,每年一次,相沿成风,比比如是,没啥新花样儿。只有那些好奇的娃子们,时而追着灯光又跑又喊,时而围着灯筐打转转。
彩色故事片《大刀记》宣传画
一对龇牙咧嘴的大狮子,摇头摆尾地扑过来。引狮子的人头上罩着块白毛巾,脚下穿了双踢死牛的老铲鞋,从头到脚一身短打扮;左手举着红绣球,右手舞者一口刀,忽而拉个把式驾儿,忽而打个旋风脚,引得一对大狮子围着他扑扑楞楞闹故事。
狮子过去了,高跷上了场,后头是秧歌,秧歌后头是鼓乐。
鼓乐后头,还有龙灯,旱船,太平车┉┉扯扯拉拉一大溜,满满当当半截街。
社火沿街而行,由北向南进发。
民国时期的耍龙灯(历史照片)
他们每到一个胡同口儿,那里就响起鞭炮,放出焰火,旁边还摆上茶水桌子,糖果碟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向社火“总指挥”表示:赏个脸,撂个场儿,在这里表演一番。
鼓点一变,人变动作队变形,社火立刻进入高潮。狮子跃凳、扑火;高跷劈叉、折腰;秧歌翩翩起舞;太平车险渡断桥;龙灯,旱船,也都耍得更欢了。就连瞧热闹儿的观众,叫鼓点一催,也都昂首挺胸提起精神。
继而,鼓点一变,社火又表演起各种戏出儿——
高跷队先唱了一段《逼上梁山》;
秧歌队又演唱了一出《打渔杀家》;
龙灯耍的是祈雨用的《谢天恩》;
太平车耍的是办喜事用的《喜临门》;
狮子耍的是《善恶报》;
旱船耍的是《皆大欢喜》。”
郭澄清的这些文字,朴实自然,鲜活灵动,趋向口语化,是乡土叙事的典范。他所描绘的元宵节闹社火等古老习俗,之前从未听说过,更不可能见过,对我来说像“天书”。
民国时期卖花灯(历史照片)
那时,举国上下都在“过革命化春节”,连放鞭炮,包饺子,也要利用“业余时间”。比春节低一档次的元宵节,自然更不受待见。这一天,见不到绚烂的灯彩,看不到好玩的划旱船,惊险刺激的踩高跷更是难以寻觅。只有香甜美味的元宵让孩子们惦记,总也吃不够。
针对古时习俗的改革,由来已久。1912年1月1日,孙中山颁布《临时大总统改历改元通电》,为与封建帝制划清界限,决定采用阳历,将阳历1月1日定为元旦,同时废除旧历新年。稍后还直接将旧历岁时节令废除,并将旧历岁时风俗直接移植,使其成为阳历节日,元宵节便从旧历正月十五直接改为阳历1月15日,并规定在这一天吃元宵,游市上灯。
民国报纸上的《打倒元宵》
有些滑稽的是,元宵节必须是在月圆之日,而按阳历,则违背了先人节日习俗规律与传袭,更与民众群体审美意识产生矛盾。更可笑的是,沪军都督陈其美还曾下令,阳历1月15日晚举行阅兵大典,被人戏称为“元宵夜观阅兵”。凡此种种,国人丝毫不买账,阴历阳历便长时间并存。
国民政府成立后的1928年至1934年,政府继续勠力废除旧历,甚至有人在报上发出“打倒春节”“打倒元宵”的呼吁,有文章说:“改革元旦果然很难,那毫无意思的元宵,简直可以打倒,最要紧的就是把锣鼓、爆竹、纸灯一概革除┉┉倒可以节省一笔很大的费用”。到了1934年后,政府知难而退,不再干涉民众过旧历年节,大多数传统节日依然存续于百姓日常生活之中。
晚清绘画《庆赏元宵》
民国周传铭所撰《济南快览》中道:“济南虽为省城,然其习俗仍多古朴而少改革。岁时伏腊,仍重阴历┉┉元宵则大张灯火,燃放炬花┉┉皆有衣饰锣鼓之属,扎做种种故事及高跷、彩船者,招摇过市,锣鼓喧天,男红女绿,兴高采烈。”
在济南各地社火队伍中,历城党家镇展西村的竹马灯,南张庄的蝴蝶灯,天桥堤口庄的跑花船,长清赵家营的手龙绣球,平阴的王皮跑灯、打长板,章丘三德范等村的扛芯子,商河、济阳的鼓子秧歌等都久负盛名,地域特色浓郁。
商河鼓子秧歌(牛国栋摄影)
周村古街划旱船(牛国栋摄影)
章丘三德范的抬芯子(牛国栋摄影)
龙灯是社火队伍中的老大,也是最富激情的团队组合。以龙节形状而定名的有荷花龙灯、板凳龙灯和绣球龙灯等,每条龙有九节、十一节和十三节之分,有十多场套路,既可“青龙过桥”,又可“回头望月”,气势恢宏,粗犷豪迈。
高跷队最为惊险刺激,有大小场之分,集体对舞是大场,两三人表演是小场,还有高跷与徒步混舞,称徒步舞为“地蹦子”。若是踏街巡演,走在最前面的是纸扎的高大“灯门”,门前是手摇红灯笼的领队,后面是几位锣鼓手,需要配备两套家伙什,一套是锣鼓镟子和小镲,另一套为鼓和镗锣子,敲打起来彰显特有的节奏与律动,“叮嘎叮,叮嘎叮,叮嘎叮嘎,叮嘎叮”,典型的“高跷点儿”。再后面即为两人一对交叉串行的高跷队员。他们将双腿分别绑在两根高一至四五尺的木棍上,穿上各自角色的戏服,开始“玩耍”,也叫“故事儿”,或跷上舞叉,或飞脚蹬踢,抑或翻滚过墙,令观者惊叹。
民国年间的踩高跷(历史照片)
小区来了高跷队(牛国栋摄影)
各街道龙灯队还心照不宣暗地里较劲,不仅在自己所在区域活动,还要到闹市和宽阔的地方撂场子,相互比试。旧时济南院前街、布政司大街(今省府前街)、西门内大街(今泉城路)、卫巷、南门大街、城顶街、普利街、大观园、经二纬四路及西市场等地都是耍龙灯的好去处。东舍房、马家庄、西青龙、北城根、兴隆庄的舞龙队最为有名。很多队伍还要到瑞蚨祥等大商号门前撂场子,以此搏得店家欢喜与奖赏。
天津杨柳青年画《庆赏元宵》
改革开放后,传统岁时习俗重新回归百姓生活,花灯和社火在一些地方渐成气候,济南趵突泉迎春花灯会已连续举办44届,有些地方的扮玩也成为著名非遗品牌。
初十下午,天气响晴,寒风刺骨。我隐约间听到远处有久违的锣鼓声,节奏很是熟悉,难不成高跷队进了小区?更衣下楼,快走几步,锣鼓点也越发清晰。果然,一辆卡车拉着一面大鼓,载着各种家伙什和一干高跷队员浩荡前来。在小区北面的丁字路口上演了一套大场,这也是多少年来我们小区鲜有的社火表演。
家门口闹元宵(牛国栋摄影)
但见打起双棒、威武雄壮的武松,头戴帽圈、肩挑柴担的石秀,扑蝴蝶的傻小儿,玩浪漫的青蛇、白蛇和许仙,逗赃官的老卜子,撒大网的打渔老,人人粉墨登场,大家轮番上阵。在自家门口,就能轻易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元宵节气息,自然赢得街坊四邻们阵阵喝彩。
就要搁笔时忽然想到,《大刀记》自问世至今已整整半个世纪,有谁还记得龙潭街上闹社火呢?隔世已不是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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