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了吗(散文)
尹燕忠
2024-01-30
年了吗(散文)
韩云娥
“年(黏)了吗?” “年了,年了!做好豆腐就‘年’啦!”过了腊八,街上搬石磨、借豆腐模具的乡亲渐渐多了,大家见面,无一例外都以这样的方式打着招呼。
小时候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见惯大人们这样互相问候,且笑容满面,语调轻快,觉得一定是句吉顺的好话儿。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勤劳朴实的庄稼人,创造了这句别具匠心的问候语。待稍微懂事了,细问缘由,才知道千百年来,豆腐是五台农耕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年味特产,因“年”和“黏”同音,黏溜溜、甜津津的黄米糕和素净洁白、营养丰富的豆腐,就化身庄稼人最忠实的年味特色。在他们看来,“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最坦然。春种秋收,所得皆所愿,用自家产的黍类和豆类制作纯天然食物,用最原始、最纯朴的方式,在新一年的起始,举家祭拜天地祖先、祈愿五谷丰登,开启美好生活,再合适不过了!做人方方正正、洁白无瑕,无愧天地,无愧于心,日子方才芝麻开花节节高(糕)。
早些年,五台老家过年极讲究,相比粉条、饺子、肉类等各种各样的食物,黄米糕和烧豆腐丸子是必备品,一则用来祭祖和走亲,二来抚慰庄稼人一年来辛苦劳作的身心。黄米糕比较简单,一蒸一炸就会焕发神采。而豆腐属于手艺活,虽工序繁杂,却是年味的点睛之笔。
小时候,五台大部分地区没有引进大黄豆,只盛产一种黑褐色与土黄色相间的豆子,俗称“羊眼睛”。做豆腐的前奏是揦豆子,小笸箩里放置了石头小磨,母亲把大锅里微火烫好的豆子盛在簸箕里,父亲一手转动磨柄,一手抓豆送进磨眼,一前一后摆动上身持续动作,像极了不倒翁。弟弟趁势爬上背去,嬉皮笑脸地唱道:“圪捣圪碓,三年九岁。爹的银子,嬷的宝贝!”父亲笑着,手下的石磨转动得越欢了。我和妹妹围上前,新奇地看着顽皮而灵俏的豆子,不断地从磨眼里钻进去,随着石磨欢快地转动,憨态可掬的羊眼睛豆纷纷卸下铠甲,从磨缝里脱颖而出。此刻,豆子深藏不露的心事才初见端倪,与巧手的庄稼人相逢,才华横溢的豆子怀着满腔热忱,准备释放全部能量,绽放风味的百般姿态,与他们一道,隆重迎接“年”的到来。
物尽其用,母亲把轻俏的豆皮收集起来准备替换枕芯,弟弟妹妹围着她唱开了童谣:“豆皮皮,上房瞭姨姨。姨姨坐着花花轿,姨父骑着毛驴驴。姨姨没辫子,插根茭箭子。姨父没帽子,戴个砂吊子。呜哇呜哇张大号,细吹细打好热闹!”一时,本来狭小的屋内,充满了淳朴而欢乐的气氛。
去皮的豆瓣儿经冷水浸泡,再磨成糊状,倒进大缸用开水搅拌“杀沫”。父亲跪在炕上赤膊上阵,用擀面杖不断挤压稀释的豆糊布袋,进行渣汁分离。舀、灌、挤、揣、压,每一道工序都配合默契,父亲与母亲油亮红润的脸庞,掩隐在弥漫着豆香的水汽里,年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占据了小屋的每个角落。此刻,对于我们来说,冬日寡淡的味蕾即将得到抚慰,新鲜的豆腐,远比锁在箱子里的新衣服、新鞋子更具感召力。
捏豆渣是我们姐弟的工作,扁圆形豆渣块儿,摆放在瓦楞冻上,是猪羊的精饲料呢!再捏几个匀称周正的,年三十糊几个灯碗儿,搁上墙头,架在树杈。大红色、粉红色、嫩绿色、鹅黄色的灯碗儿,在漆黑的夜晚掩映在红红的灯笼、灿开的爆竹中,将年味推向高潮。远远望去,整个村庄笼罩在喜气洋洋、仙气飘飘的氛围里,带着新春的气息,摇曳在记忆深处……
豆渣即将捏完,锅里的沸点也在不断增加,母亲舀两碗豆浆出来,在里面放一点白糖,那甘甜,那醇厚,那乳香可人,一丝一缕诠释着鲜的奥妙,唤醒年前的第一道味蕾。
早已恭候多时的酸浆水,被父亲舀起,在沸腾的锅里几经点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激情,飞快团结起来。母亲已在炕上垫好模具,铺置笼布,又顺手把接浆水的大缸悠挪一下,确认无误,才嘱咐父亲把凝聚的豆腐脑舀进模具,盖好模板,几番挤压,静候美味的诞生。
相比需要辅佐的别的食物,豆腐仅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成全美味,保持至鲜境界。母亲小心地拆去模具,揭开笼布,豆腐光洁水嫩的肌肤,携着浓厚的脂香扑面而来。我们伸长脖子,蹭到跟前,咽着口水用眼睛和鼻子蚕食豆腐。母亲则极具仪式感,将第一刀豆腐捧向灶神,祭拜祈愿完毕,才割成几小块喂进我们嘴里。甚至放了胡油、葱花、盐和醋,让我们大块朵颐。父亲吃豆腐的样子有点可笑,先擦擦手,轻轻捏一块豆腐,来一个深呼吸嗅探着味道,再微微仰起头,眯起眼睛把豆腐放在翘起的舌尖,而后抿嘴细细品味。一组慢动作般咀嚼下咽,很是严肃讲究,仿佛沉浸在记忆深处,呼唤蛰伏一年的味蕾甄别古老的风味。母亲期待的目光紧盯着父亲,极其认真地问:“怎么样?还行吧?”父亲点点头“可以!可以!”母亲露出了笑容:“豆腐做好了,烧丸子才应手,大年祭祖摆贡就不丢面儿!”盛大而严谨的年,果然是从一锅豆腐开启的。
浆水去污能力强,母亲绝对舍不得丢掉。往往趁热把拆下来的被头、枕头、床单洗干净,准备清清爽爽迎接年的到来。
冻豆腐,要选择晴朗无风的深夜,把一大块豆腐分成三、四等分,放置院子里冷冻。冻好的豆腐,一副持重的模样,消融后,出现了匀称的海绵状网络,适合各种汤料。在沸腾的锅里,冻豆腐与动物和植物的风味缠绵悱恻,汇聚百转千回的滋味,且能保留豆腐的醇香,成为年菜里最温润的注脚。这,也是千百年来,祖先们在抚慰饥馑的岁月中,流传在乡间最简单的食物演变法。
随着年的脚步不断逼近,烧豆腐、烧丸子被提上日程,这是豆腐拓宽食谱、绽放风味的另一种姿态。母亲搬来了饸饹床,把豆腐压成稠糊状,佐以小苏打、花椒面和盐,不断搅拌、品味。还让忙着熬糖色的父亲品尝,直到我们姐弟三个都通过,才在箅子上铺好笼布,招呼我们一起帮忙搓丸子。对于农村生长的孩子们来说,在繁忙的年节能体现自己的价值,是父母引以为傲的资本呢!母亲指导我们做着,夸夸这个,赞赞那个,我们欣赏着各自的杰作,以最饱满的热情期待自己做的丸子绽放风采。
随着热油欢唱,浇了糖色的丸子纷纷下锅,丸子内部残存的水分急速气化、膨胀,一个个翻滚在沸腾的油面上,兴奋地泛着红润的光泽,满脸喜庆地旺相。母亲照例把第一碗丸子供奉诸神,然后才分给馋嘴的我们。咬开外焦里嫩的丸子,品味豆腐的另一种魅力,直叫人唇齿留香,欲罢不能。不多时,烧豆腐、烧丸子摆放了满满一箅子,屋里的空气也丰盈起来,朝着敞开的门缝冲了出去,兜兜转转,张扬地弥散开来。
母亲嘱咐我们端给左邻右舍,分享她的喜悦。每每归来,兜里总会得到几颗别样的糖果,姐弟三人提前尝到年的甜蜜,欢喜得摇头晃脑合不拢嘴。岁月总是让人一边忘却,一边怀想。多年以后,引以自况的我,在年的门槛前,理解了父母对年、对神灵、对食物的虔诚:敬天敬地敬祖先,踏踏实实度光阴。
快过年了,城镇的各个街市都人声鼎沸,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一家家豆腐丸子店挤满了顾客,有闻讯寻味而来的外地人,更有准备打包邮寄给远方亲朋好友的五台人。洁白润泽的豆腐,色泽红亮的烧丸子,温婉中自带圆满和繁华的气质,不止裹着浓浓的年味走出五台,走向了全国各地;更带着久远厚重的气息,拂开了一轴浓墨重彩的年俗风情画,撞入心怀。远方的游子啊,就是循着这一幅源远流长的画卷,回家过年了!
今夜,提一盏心灯,面朝家乡问一声:年了吗?我的父老乡亲!
韩云娥 ,忻州市五台县人,爱好文学,现就职于五台县文联。《鲁茅文学》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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