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他的诗令人心潮难平
浮山书屋
02-27 10:45
孙秉伟
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毛秀璞先生几十年来一直活跃在诗坛。这位早年曾以《“库尔斯克”挽歌》《你好,俄罗斯》等中俄主题的诗歌创作,荣获俄中友好协会、俄罗斯联邦政府颁发的“俄中友谊勋章”“国际友谊勋章”的著名诗人,已出版多部诗集。其中缅怀母亲的《怀母系列诗》、怀念故乡的《黄戈庄》、咏冰雪、悼念友人等作品,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法,真情感人,有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读后令人心潮难平。
一、
在其《怀母系列诗》中的《市立医院的长椅》一诗中,他以“医院的长椅”为意象,营造出了一个特殊的凄凉环境。半个世纪的无情岁月,让“市立医院的长椅”已是绿漆脱落,锈迹斑斑,它像一个垂暮老人即将走完生命之路,被拆除移出。已进入老年的“孩子”因思念母亲又来到医院旧址,寻找那把早年的椅子。那长椅似乎也在等待一个赤子的到来,诗人又坐在长椅上,回想起五十多年前隆冬,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悲催往事,想起母亲当年的笑脸和黑发,怀念母亲的点点滴滴。当年,一个才十多岁的少年军人(注:毛秀璞15岁进入铁道兵文工团)守护母亲几夜未眠,从病房里走出来,麻木地坐在这座长椅上。吹进脖颈的冷风告诉他“天,就要塌了”。一个孝子的天就要倒塌,才不惑之年的母亲已弥留之际,她是那么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自己心爱的儿子,多想亲眼看着爱子“彻底长大”啊,可又万般无奈地化作一缕青烟走了。
倏然间,他看到了云中出现了母亲脸庞,双眼凝视着自己,喃喃说,“孩子,五十多年了/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有长大//”读到此处“诗眼”,令人泪目。当年母亲驾鹤西去时,带走的是爱子的少年军人的形象,那是萦绕心头的永恒。即便爱子如今老矣,可在母亲眼里,爱子永远是个孩子。伟大的母爱叩击心灵,怎不让人痛断肝肠!
毛秀璞写了许多关于大沽河畔黄戈庄的诗作,篇篇深情,行行有泪。倾听着诗人的心声,余韵无穷,颇有感触。为何以大沽河为主题?真正缘由这是诗人的老家故地。其父在此地出生,又在年轻时离家出走,去独闯天下。如今诗人的父母都在这里长眠一一老屋、田野、丛林、河水,这里是诗人常常徘徊的地方。没有刻意堆砌华丽辞藻,没有虚头巴脑故弄玄虚,作者满怀着对大沽河故乡热土和父老乡亲的挚爱,对伟岸父亲的深情怀念,运用“白描”的艺术手法,用朴素简洁的文字描摹形象,实实在在,不夸张,不修饰,如实描绘事物,传达丰富的内容和神韵,达到了以形传神的效果。
村集上人潮涌动,老少爷们婶子大娘穿梭其间,孩子们如同欢快的小鹿,嬉笑奔跑着。五谷杂粮和各种瓜果菜蔬的清香,掺杂着刚刚屠宰的牛羊肉淡淡的肉香、血腥味、膻味和鱼虾腥气,在集市的各个角落里飘逸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寒暄打呵呵声、用方言戏谑吵骂声,与马嘶驴叫鸡鸣犬吠响彻在一起,交织出一部灵动的、有滋有味的、烟火气升腾的“村集交响乐”。诗人爱到村集上赶集,只见他“倒背着手,俨然一位老者”,这里瞅瞅,那里听听,凑到摊点上闻闻,眯着眼睛,一幅好陶醉的样子。“无论买啥,都不讨价还价”,因为他是“村里辈分最大的人”,需要有长者的宽厚慈爱和包容。更重要的是,对于一位怀乡的诗人而言,这里的一切如同质朴的乡亲们一样都是真品。
晌午了,走累了,诗人“坐在炉包摊位/与走累的乡亲一起喝村酒/”他“让自己不说话,只倾听。”那亲切的乡音,从乡亲们口中吐出,是另一种味道的“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它承载着家乡的记忆和情感,撩拨着诗人的心绪,瞬间产生亲切感和归属感,那些被尘封的记忆随着乡音一一浮现。“不说只听”,廖廖几笔勾画出的人物形象饱满真实,表达的心情可信可亲。
诗作结尾处动情地写到,“这集市有我的血脉”。诗人究竟在乡音听到了什么?“从老人的口中/听到了后生的话语/从孩子啼哭声里/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好一句“从孩子啼哭声里,听到父亲的声音”!读到此,不禁令人震憾。那孩子的啼哭声顿时捅开了情感闸门。这种越过辈分的乡音,包括孩子的神圣的哭声,都含有父亲遥远而又亲近的回响。父老乡亲、故土乡音。一腔乡愁、万般情愫。生生不息,念念不舍,表达得如此含蓄蕴藉,动人心弦。展示了一位名诗人熟稔的写作技巧和脱俗的艺术手法。
二、
2024年寒冬,银妆素裹的东北大地。在从漠河至哈尔滨的绿皮火车上,要赴哈尔滨师范大学斯拉夫语学院,举办“为汉诗插上俄语翅膀——为中俄文化交流做点事儿”讲座的毛秀璞,望着车窗外的“万里雪飘”,心中盘算着此行目的地会不会更是冰天雪地?打定主意“如果那天下雪/我的话题会从雪开始/”
雪,一想到漫天飞舞的雪,诗人脑海里倏地跳出了那些千古名句:柳宗元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刘长卿的“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恍惚间,诗人似乎看到在雪花飘飘的寒江上,那位身披蓑笠的老翁。在满眼皆白的塞外,千树万树雪压枝头,宛如大好春光中那片雪白的梨花海。大雪封路,“风雪夜归人”投宿山村小店,万般静谧安宁,万般晶莹剔透。诗人又梳理起自己“记忆中的雪”。瞬间,飘落的雪花闪现在他的脑际,一时浮想联翩。
他说,“人的一生会经历许多场雪”,许许多多的往事回忆,许许多多的雪花飘飘,每个人亦然。可诗人又说,“但只有一场雪属于你自己/越下越紧/不结冰,也不融化/”那么,在他记忆中的雪里,有哪一场雪属于他自己?不仅越下越紧,还不结冰也不融化,一直保持着纷纷扬扬的状态,将冰心、晶莹、洁白和纯洁定格?还会让他刻骨铭心不曾相忘?那究竟会是什么场景?他展开想象的翅膀,是与爱孙小坦克在牡丹园里打雪仗?祖孙俩笑着闹着,“雪团飞着飞着/就变成了牡丹的棉被/”;还是与热恋中的她踏雪寻梅,“雪地上那条红围巾/让白,显得更白/让红,变得更红/”,年轻的伉俪伫立雪中留影,凑在梅前嗅香?;或许是母亲那挂着冰凌的黑头发?在那个冰天雪地的日子里,15岁的少年军人与哥姐一起,迎着寒风把年仅不惑的母亲遗体抬到太平间,黑松林挂着的冰雪和母亲的“黑发寒冰”,深深地刺痛了少年的心,他“难忘那满头黑黑的发丝呵/从此太阳的光线总是有黑颜色飘动/”;亦或是24年前“库尔斯克号”核潜艇发生惨烈的爆炸,诗人在雪飘中为罹难的118名俄军官兵谱写一首挽歌?想到这些,诗人动情地说道:“我会把雪片翻译成诗/交给北风朗诵/”相同颜色的白雪,寄托着各异的情思,表达不尽相同的心境,翻译出来的诗肯定大相径庭。或激情飞扬,或缠绵悱恻,或悲凉酸楚,或慷慨悲歌。他想,“北风”朗诵时,能拿捏得准吗?真想把藏于心头的万般情思、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深邃思考说给“北风”听,让北风“不辱使命”。
列车穿行在朔风中,明天即将到达冰城。如果没有下雪,扫兴乎?失落乎?这位从岛城赶去的诗人,却带有几分庄重,坚定地祈求上苍:那“就给我一场严寒吧”。这是为何?因为诗人深切地悟到,“有一种冷/是记忆中最温暖的部分//”读到这里,读者大有层层剥笋之感。却原来诗人的诗眼于此也!诗眼者,是诗歌中最能开拓意旨和表现力最强的关键词语,是诗歌中最精炼传神的字、词、句,它能使整首诗歌的意境全开。揣摩诗人的诗眼,意蕴深厚,令人回味无穷。
在已逝去的几十年旧日时光里,有多少可回忆的往事啊!在他记忆的屏幕上显示的最暖色竟然是白雪,是寒冷。是啊,严寒中的祖孙情、夫妻情时时叩动着他的心弦,虽冷却暖。冰天雪地里送别故母,难离难舍,又会勾起母子情中多少暖心的往事。在冷风中为异国的罹难军人吟唱一首挽歌,暖暖的情谊感动着俄罗斯人民和他们的遗属。再想想要去的零下20多度的哈尔滨,那些抱着“为汉诗插上俄语翅膀”的信念,顶着刺骨寒风来到教学礼堂里的莘莘学子,那一双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渴求知识的目光。暖意融融,诗人的心被完全融化了,心潮难平,层层涟漪,如同被春风吹皱的“一池春水”。这些冷,怎能不是记忆中“最温暖的部分”呢?诗人熟稔运用对比的修辞手法,将两个相反的或相对的事物放在一起比较,冷与暖的对比,形成了鲜明的形象和强烈的反差,让读者产生了极强的情感反应,大大增强了诗歌的艺术效果和感染力。
三、
2024年金秋,在青岛市的青岛国际沙滩节诗歌朗诵会上,当诵者深情朗诵毛秀璞撰写的诗作《海沙的故事(悼念沙滩雕塑家陈永立先生)》时,背景屏幕出现了一幅巨大的沙画,画面上是已故的岛城沙雕艺术家陈永立的画像。会场一下子肃静了下来,人们的脸面上呈现出了凝重的神色。陈永立,是一位把心血和才智都献给了青岛国际沙滩节的沙雕艺术家,在筹备现场突发疾病,经抢救无效,离开了他的家人和亲友,告别了他挚爱的沙雕事业,驾鹤西去了。噩耗传来,人们扼腕痛惜。纷纷表达自己的哀思。毛秀璞含泪命笔,写下了一首诗作《海沙的故事》。
“一生都与海沙打交道/如一位诗人/一位书画家/让沙子变成诗/变成画,变成字/”听着诵者深情的声音,眼前恍惚看到那位黝黑透红的脸庞上,流露着亲切谦和笑容的沙雕艺术家。几十载春秋,他以沙滩为纸,双手做笔,手执铲子和两块长条檀木,面对大海,伴随着滔滔海浪,梳理着阵阵海风,在沙滩上精雕细刻。他沐浴着春风,畅饮着甘霖,披一蓑烟雨,笑迎着冬雪。他的沙雕作品揉进了一腔炽热的家国情怀,凸显着历史文化名城的深厚底蕴,透视着中国书法的神韵和岛城人博大的胸怀、优雅的气质,表达着岛城人民向上向善、向往美好的精神追求,蓬勃着沙滩节生生不息的力量。
毛秀璞痛切地写道“他突然倒下,倒在自己挚爱的沙滩/再也没爬起来”“他走了/一个让沙子变成诗的人/倒在稿纸一样的海滩上/”“从此/这里的海浪会变得更加洁白/涛声有了另一种声音/”。这样的诗句,句句皆含悲,声声俱是泪,浸透着对逝者深厚的情感,寄托着不尽的哀思。大海失去了一位赤子,沙滩人痛失一个战友。海浪洁白如雪正痛悼,涛声伴有呜咽在致哀,闻者无不动容。“再次见到大海时/我会不由自主抓起一把海沙/头一回,因为一个人/久久握着一把沙子/”。一位诗人伫立沙滩,满脸悲戚,手里久久地抓着一把沙子,如同一尊雕像,震撼人心。
诗人在诗作中有神来一笔,为读者塑造了一个“沙童”的形象。“最难忘他让沙子变成一个孩子/趴在夏日沙滩听涛声/晒太阳,昏昏欲睡/所有人都绕着那孩子走/都用祝福目光/望着那幸福的孩子/和他身边明亮的海/”“沙童”是沙雕艺术家生前创作的无数沙雕作品之一。可以想见,当初,他屈身在沙堆上,心里翻腾着一个个热浪头,一铲一板,饱蘸着他对祖国、对母亲的一腔赤诚;一笔一画,透视着他对大海、对沙滩真挚的爱。悉心揣摩、精心雕琢成这一趴在明亮的海边沙滩上,观海听涛、有着几分萌人憨态的“沙童”,把自己“大海赤子”的全部情感“浇筑”其间。
诗贵在意境。这一由蓝天碧海、金色沙滩、幸福“沙童”营造出来的醉人意境,恬静、吉祥、温馨,寓意深邃,动人魂魄。像阳春的春风扑面而来,如潺潺的溪水滋润心田。诗人发自内心地表达了一个心愿:“我渴望自己就是那个孩子/整个夏日都趴在沙滩/晒着阳光,听母亲在涛声里唠叨/”孩子、沙滩、阳光、母亲、涛声、唠叨这几个词组交织在一起,宛如一首歌,是赤子献给祖国和母亲的歌;犹如一幅画,显示着我们和大海、沙滩永远不能分割;如同一本书,记载着沙雕艺术家无数动人的故事和他对未竟事业的眷恋和不舍。
一首好诗,总是力求“新鲜”,而忌讳“陈俗”。当代著名诗人艾青说过,“一首诗里面,没有新鲜,没有色调,没有光彩,没有形象,艺术的生命在哪里呢?”毛秀璞深谙此道。在其诗作尾声里,他写道,涨潮时,“那是他又回来了/有一部作品还没有完成/必须在太阳升起前/补上几笔/”退潮时,“那是他真的走了/他走了/到另外一片沙滩/写诗去了//”
诗人对于亡友的缅怀思念,没有落入俗套,而是独辟蹊径。想象着每逢涨潮,那位已故的沙雕艺术家会赶来完成他的作品。每逢退潮,他会随着海浪到另外的沙滩去继续创作。诗人用这样的表述自信地认为,尽管斗转星移,潮涨潮落,他却永远不会离开我们,他与大海、沙滩同在!富有想象力,极具震撼力,并有“留白”之效。让人眼前一亮,感觉很是“新鲜”,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声声呼唤,令人泪目。
孙秉伟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写作学会散文写作与评论委员会委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青岛市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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