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丨老宅
尹燕忠
03-21 09:41
老 宅
牛存金
故乡的老宅和别家大不相同:低矮的房舍,狭窄的院落,深深藏在邻居高房的夹缝里。房矮,伸手即触房梁;院狭,仅8米长2米宽的一条,刚好拐开自行车或铺一领芦席,故我戏称为豆腐条。妻子比我有灵性,苦笑着说豆腐条似乎不妥,应该叫作“鸡舌院”。
看看院子又狭又窄的一条,活生生就是个鸡舌头,真形象逼真,故我深以为然。鸡舌院共有房五间,北二西三。说间实属夸张,每间不足七平米。北屋置粮仓瓦缸农具及杂物,西屋四体合一,作客厅、卧室、书斋和厨房。一年的夏天,一老同学忽然造访,他咚咚地径奔到我家。
我深感诧异连连追问:“你第一次来,怎么就能轻易地找到我家?”他看看我诡秘地一笑说:“按图索骥呗。我进村后向一位老者打听你,老者热情地指点说,同志,牛老师家很好找,你由此向北再向西,看看哪家大门脸儿最破,院子最小,房子最矮,进去就准没错。根据老人提供的线索,我就直接找来了呗。万万没有想到,你堂堂的中学校长就住这样的别墅呀?”只说得我面红耳赤,唯唯诺诺支吾其词。好在这同学并没恶意。的确,十几年的饮食起居、迎客送往,打轧收藏,多少次都令我尴尬不已,羞愧难当!春天,冰雪消融,大地回黄转绿,这里洋溢着春的气息。而老宅故居,却仿佛春风不度,见不到春的踪迹。因为这里,种不下野蔷薇、紫罗兰、夹竹桃和无花果,栽不开桑榆梨枣。只有一棵天生的歪脖石榴,羞涩地躲在小院的角落里,瑟瑟抖动着干硬的枝条,装聋作哑地不肯萌芽吐绿。故而,鸡舌院里,春姑娘总是姗姗来迟。夏天,老宅四周的高墙大院,遮住了四方绿荫,挡住了八面来风。上午,如火的骄阳慷慨地将热量倾泻给居室东墙;下午,太阳又转过脸来,毫不吝啬地把西墙也烘烤得滚烫滚烫,仿佛是在烙饼,这一面烙熟了,再反过来烙那一面。因而我的居室内外闷热异常。
倘遇淫雨霏霏连日不开的天气,情况更为糟糕。外面下雨,屋内也下雨。这就不得不放置各式各样的接水器皿。听吧,乒乒啪啪,此落彼起,不绝于耳,像一曲缠绵哀怨的歌,响得人坐卧不宁焦躁不安。房间各处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被褥潮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有一年夏天,雨水甚多,房顶的漏雨尚未排除,北房的后墙内又涌进了湍急的山洪。那水挟着黄土泛着泡沫,裹着驴牛马粪打着旋儿灌进屋里。我和妻子手忙脚乱,赶忙起身抢险救灾。我们先是采用鲧的治水方法,四下取土筑墙拦击洪流,但无济于事,很快拦洪大坝就被冲破;后来采用了大禹的治水方略,一边挖沟排水一边筑堤拦截,这样疏堵结合,软硬兼施,方自大功告成,让山洪穿房而过。尽管忙得焦头烂额,满身污垢,但房内诸物已湿多多。最令人遗憾的是,两本心爱的影集全被浸泡,照片模糊得面目全非,失却了许多美好而永久的记忆。至今想来仍伤感不已!
后来,妻子在房内寻物,竟意外地发现,床下及后墙的石缝里,竟长出了一株株的臭椿树。长在床下面的,因展不开身姿,屈曲盘旋,叶黄枝瘦,一副倍受虐待营养不良的模样。长在后墙石缝里的,则枝坚叶挺,搔首弄姿,造型不俗,极像了泰山顶上的迎客松。妻子看了连连摇首,哭笑不得。我说:“这叫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没有想到,咱们家还有世之罕见的一大奇观!”狭窄闷热、潮湿、漏电多管齐下,使全家苦不堪言,更加上老宅四周布满了邻居的猪舍鸡栏,厕所垃圾,气味着实难当。这也为四害繁衍提供了良好的温床。那些无恶不作的老鼠,横冲直撞的苍蝇,嗜血成性的蚊子,不宣而战的跳蚤,各展所长联手作战,轮番向我们进攻,令人防不胜防。一夜半时分,我正睡意朦胧,大梦沉沉,忽听得房顶上窸窸窣窣作响,以为一定是贼人至。于是赶忙拉开电灯,操起木棍严阵以待准备迎敌。抬头看时,啊!一条黄黑相间的大花蛇,正在房梁上悠闲地来回荡着秋千。那蛇探头吐信,摇头甩尾,目空一切地从容委蛇,昂首向我示威。
吓得我身上冷风嗖嗖,毛骨悚然,惊叫不止。一晚上被吓醒了好几回!于是,急切盼望秋天到。秋天那是收获的季节。乡亲们个个喜气洋洋,摩拳擦掌,忙着整院修车扫瓮清仓,准备盛下好年景。而我却心事重重长吁短叹,因为鸡舌院土屋子实在盛不下几多欣喜几多愁!那圆滚滚的地瓜,牛角般的玉米棒,狼尾样的大谷穗,簇簇成熟的花生果,在院子里堆积如山,使人无立足之地。更可恨那些无耻鼠辈,瞅准时机兴风作浪任意妄为,不遗余力地打洞修仓,搬运储藏。它们成群结队,走钢丝爬吊绳,吃瓜果啮粮食,窜高跃低飞檐走壁,肆无忌惮如入无人之境。若你以物击之,又投鼠忌器恐怕砸毁了盆盆罐罐。怒不可遏的我只有大喝一声,它们便携儿带女仓皇逃遁。反应之灵敏行动之迅疾,令人叹为观止。
当然为时不久,它们还会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为解这失物之痛心头之恨,我曾挖空心思地对其“严打”,用碗扣,用水淹,用毒饵药,用夹子夹,但收效甚微。我常想,作为大智大慧万灵之首的人类,可以造出大楼高千尺,可以修出铁路远万里,可以研制出卫星游太空,但独独对这些为非作歹的家伙无可奈何,不能使其断子绝孙!于是,举家上下众志成城,夜以继日地打轧粮食,及时收藏,给它们打一场鼠口夺粮的争夺战。像当年的八路军对付小日本那样,坚壁清野,企图饿死困死这些无恶不作的家伙!金秋过后,冬季来临。每年十月,我都忙着买纸张打浆糊,粘贴木板门格棂窗上的千疮百孔。陈年老屋,墙皮多有脱落,这样里外相通。凛冽的寒风吹来,针大的窟窿斗大的风,直刮得屋内冷若冰窖,孩子冻得瑟瑟发抖,啼哭不止。没办法,狠狠心买了煤炭炉。
但新的矛盾接踵而至。因为生煤炉必须要关房门,而关上门就黑得伸手不见拳。保暖和采光发生了尖锐的矛盾。这样不得已,只得把门开开关关,室内的温度也升升降降。没办法,只好天天点着长明灯!因为四周厕所猪圈遍布,卫生极不达标,蚊子特别猖獗。虽然有蚊帐,但那东西无孔不入,有时不小心蹬开一个角,那蚊子便蜂拥而入,咬得又痛又痒。上面的蚊子尚未排除,被褥上的跳蚤也在骚扰。那被称为跳高冠军的跳蚤,一年四季在骚扰着我们,令人不得安睡,它们见缝插针地咬你一口不说。你睡着时,就在你身子底下拱呀拱的,闹得你不得安生。有时候,睡到半夜,咬得实在睡不着,妻子就让我把褥单子裹起来包好,然后拿到厕所里抖一抖,再用木棍敲一敲,抖去那些为非作歹的家伙。这样,才能安稳一会儿。
我知道,在所有的动物中,跳蚤是当之无愧的跳高冠军。它身体这么小,却跳得这么高,能跳它身高的几百倍。要想捉住它谈何容易!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我就几次捉住过它。仔细看看,它的后腿很是一般,前面两腿稍粗一些,它之所以跳这么高,一定是与它的大腿有关:它之所以跳这么快,一定是与它的大脑有关。反正,有它们这些东西在,一年四季我们都得不到安生!鸡舌院里磨难之多实难赘述。但有一件事令人欣慰。那就是,多年来街坊邻居和睦相处,互帮互助亲如一家。无疆界之纷争,无口舌之烦恼。有时外出忘记上锁门开户敞,归来后钱粮等物竟一无所失。遇到阴雨天外出未归,院子里晾晒的衣物已给叠起存放,房顶的粮食已给堆好盖好。也正因此,才化解了因陋室产生出的诸多怨气和怒气,也正因此,才使全家在这尴尬中得以生存。多年来,进我老宅鸡舌院,不少亲朋好友感慨不已,频频摇头咋舌,劝我无论如何也要修房造屋,一改住房旧观。我回答曰:不慌,一来民办教师工资不丰资金奇缺,二来实在不愿意因个人的私事而影响莘莘学子的光辉前程,故而一拖再拖。
我想,人不一定要住得宽敞,但一定要活得漂亮。房子陋则陋矣,改观来日方长。而光阴荏苒时光不再。所以在教学种田之余,我见缝插针地学点文化。几年来,正是在这阴暗潮湿的陋室里,在微弱的灯光下,我自学完了大专课程,由民办教师转为了公办教师。继之我入了党,被提拔为教导主任。
后又通过自学,获得了全国自学考试本科毕业证书,并被选为了中学校长。还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中学高级教师。另外,我还忙里偷闲,鼓捣点文字,写了几本书。个人水平的提高,用之于教学和管理,师生也受益匪浅。就这样,我在老宅整整度过了17年。多亏党的富民政策,多亏了党的知识分子政策,1995年,领导在城里为我们盖起了楼房。
到1997年,我们家终于乔迁新居,住进宽敞明亮的楼房,与老鼠花蛇绝交,与蚊子苍蝇远离,圆了追逐多年的橄榄梦。但不知怎地,我却永远忘不了那生我养我的山村,忘不了梦萦魂绕的老家故居,更忘不了那些宽厚仁慈的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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