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轼说丨苏轼的24节气 小满：插秧未遍麦亦秋

小满，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八个节气，也是夏季的第二个节气，斗指甲，太阳到达黄经60°，于每年公历5月20—22日交节。

小满之“满”，一是指南方雨水之丰盈，二是指北方麦禾之饱满。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麦子到了阴历四月中旬时，籽粒变得饱满，但并没有完全长成，所以叫小满。《晋书·乐志》：“四月之辰谓之巳，巳者，起也，物至此时，毕尽而起也。”此时，物候的阴阳关系开始产生微妙变化，阳气正盛，阴气始萌，农作物开始成熟。因此，《礼记·月令》有：“麦秋至，在四月”；“秋者，百谷成熟之时，此于时虽夏，于麦则秋，故云麦秋也”。小满三候，即曰：“一候苦菜秀, 二候靡草死, 三候麦秋至。”

耕作

田间决水鸣幽幽

插秧未遍麦已秋

南方多耕水田，种植水稻。小满，正是水稻插秧的大好时节。

熙宁五年（1072）四月，苏轼与蔡准游览西湖，唱和诗三首。在第三首诗中，留下记录小满农事的名句。

田间决水鸣幽幽，插秧未遍麦已秋。

相携烧笋苦竹寺，却下踏藕荷花洲。

船头斫鲜细缕缕，船尾炊玉香浮浮。

临风饱食得甘寝，肯使细故胸中留。

君不见壮士憔悴时，饥谋食，

渴谋饮，功名有时无罢休。

农谚有“立夏小满正栽秧，秧奔小满谷奔秋”之说。苏轼诗首句，生动描写了水田幽幽，早稻插秧的农忙场景。在苏轼所有诗文中，找不到“小满”文字，但检其多年三四月间的作品，数篇频繁提及“麦秋”。显然，作为小满三候之一的“麦秋”，正是其书写小满节气风物的标识性语码。

所谓“插秧未遍麦已秋”，是指小满时节，既是水稻插秧季，也是小麦的成熟季。麦子在秋天播种，冬天萌芽，春天抽穗，夏天收获，凝“四时中和之气”，故为五谷之最尊贵者。《礼记·月令》有孟夏之月，“靡草死，秋麦至”之说，蔡邕《月令章句》则明确：“百谷各以其初生为春，熟为秋，故麦以孟夏为秋”。

元祐三年（1088）五月，苏轼在端午节写给皇太妃阁的五首帖子词中，描写了细雨、风高时节，金色麦浪与绿叶、石榴红花交相辉映的怡人景色。

雨细方梅夏，风高已麦秋。

应怜百花尽，绿叶暗红榴。

苏轼在诗中描述，刚迎来“入梅”的细雨，已是风吹麦田的夏季，春天百花开尽，绿叶中的红榴花还在摇曳。

梅雨是江淮地区特有的雨季天气，降水量具有明显年际波动和区域变化特征，其雨季一般在芒种、夏至期间，短则十几天，长则可达一两个月。在芒种之前的梅雨，又称之为“早梅雨”，而这种气候异常，也会带来麦秋时节的骤热、骤寒极端天气。

建中靖国元年（1101）二月，北归行至虔州的苏轼在《用前韵再和霍大夫》诗中，就记录了岭南早至的梅雨天气。

度岭逢梅雨，还家指麦秋。

自惭鸿雁侣，争集稻粱洲。

……

苏轼在翻越大庾岭时，正赶上早至的梅雨，他盘算着，回到北方的居住地，差不多该到了麦秋时节。

苏轼曾经在一首《木兰花令》中描述了暖风过后，梅雨麦秋寒，又复热的情形。

经旬未识东君信，一夕薰风来解愠。红绡衣薄麦秋寒，绿绮韵低梅雨润。

瓜头绿染山光嫩。弄色金桃新傅粉。日高慵卷水晶帘，犹带春醪红玉困。

南宋陈善在《扪虱新话》中记载：“今江湖二浙，四五月之间，梅欲黄而雨，谓之梅雨”。北宋陆佃在《埤雅》中亦载：“江南三月为迎梅雨，五月为送梅雨。”小满，恰在其间。

苏轼在元丰谪居黄州期间，也曾在《读仲闵诗卷，因成长句》中，看着风吹麦浪，悲悯老农维艰，希望能通过辛勤耕种换来收成倍增。

喜见西风吹麦秋，年年为逭老农忧。

沾涂手足经年种，荐载珠玑一倍收。

壮齿君能亲稼穑，异时我亦困锄耰。

独怜紫竹堂前月，清夜娟娟照客愁。

味道

麻叶层层檾叶光

谁家煮茧一村香

农耕文化以“男耕女织”为典型，女织原料，在北方靠种棉花，在南方靠养蚕抽丝。苏轼曾在《与李公择》简中描述自己贬谪黄州的生活：“某见在东坡，作陂种稻，劳苦知州，亦自有乐事。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妇蚕，聊以卒岁也。”

小满时节，蚕始结茧，也是“蚕神”嫘祖的生日，南方有些地方作“祈蚕节”以示纪念。相传嫘祖为西陵氏之女、轩辕黄帝的元妃，是养蚕织丝的创始者，《黄帝内经》中载：“黄帝斩蚩尤，蚕神献丝，乃称织红之功。”

居“苏门四学士”之列的秦观，据其妻养蚕经验和他考察山东兖州一带蚕织方法写成《蚕书》，为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蚕业专著。历代统治者对祭祀蚕神活动非常重视，皇宫内设有先蚕坛，供皇后亲自祭祀蚕神。史书有“天子亲耕，王后亲蚕”的记载，意即在小满这一天，帝王要亲自耕田，王后要采桑喂蚕，以表达对耕田织布的重视，推动蚕丝业在民间的发展。元祐三年（1088）的端午帖子词中，苏轼就讴歌了皇家的这一传统。

午景帘栊静，薰风草木酣。

谁知恭俭德，彩缕出亲蚕。

元祐七年（1092）七月，时任扬州知州的苏轼曾在《和陶饮酒二十首》之第十一首中提及：“民劳吏无德，岁美天有道。暑雨避麦秋，温风送蚕老。三咽初有闻，一溉未濡槁……”

元丰三年（1080）四月，寓居黄州定慧院的苏轼，作《五禽言》五首。其中一首就借“蚕丝一百箔鸟”之口，唱出缫丝丰收的祈愿。

力作力作，蚕丝一百箔。

垄上麦头昂，林间桑子落。

愿侬一箔千两丝，缫丝得蛹饲尔雏。

元丰元年（1078），徐州发生严重春旱，时任知州的苏轼曾往石潭求雨，得雨后，四月，又往石潭谢雨，沿途作《浣溪沙》五首，记录沿途观感，其中一首，完美呈现了煮蚕香、络丝娘娇语、白发老翁捋新麦等生动情趣。

麻叶层层檾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檾（qǐng），同“苘”，俗称青麻。首句麻叶、檾叶互文见意，暗示雨后桑麻、青麻的茂盛、光滑温润。苏轼一进村，便闻到弥漫的煮茧芳香，循着香气望去，便听见缫丝的村妇在隔着篱笆娇语交谈、轻声欢笑，一位老翁须发垂白，手扶藜杖，抬着那迷离朦胧的双眼，从未全熟的麦穗上捋下麦粒，希望能够捣碎之后做成干粮充饥。苏轼忍不住地上前关切地问道：叶黄豆熟之时还要多久？其关切之心、爱民之意跃然纸上！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民谚有“小满动三车”之说，缲车缫丝，昼夜操作；车坊磨油，待以贩卖；水车引水，灌溉稻田。这首词里，刻画的就是缲车缫丝的画面。黄绿色的枣花洒落在衣巾上，村子里从南头到北头缫丝的声音响成一片，一位身穿蓑衣的农人在古柳下叫卖黄瓜。苏轼在炎热的天气下走累了，昏昏欲睡的他敲开一户人家，欲讨一碗清茶解渴……

风物

绿槐高柳咽新蝉

风来蒿艾气如薰

元丰七年（1084）四月初九为小满交节日。是月上旬，接到神宗“移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手札的苏轼，离开黄州行至兴国军治所，今湖北阳新县，闻蝉鸣，沐和风，微雨中看小荷初绿，榴花绽开，不禁心情大悦，涌动“小得盈满”之心流。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元祐五年（1090）四月十四日小满。十八日，时任杭州知州苏轼与好友刘景文一起赴真觉院赏枇杷。

绿暗初迎夏，红残不及春。

魏花非老伴，卢橘是乡人。

井落依山尽，岩崖发兴新。

岁寒君记取，松雪看苍鳞。

时已入夏，春色不再，在苏轼眼里，原产地在洛阳的牡丹在此地也属客居，看着蜀中常见的金橘，他宛若见到乡人。庐橘熟时形状似枇杷，唐人就有将庐橘比作枇杷的诗句“庐橘垂金弹，甘蕉吐白莲”。《冷斋夜话》记载，东坡曾有诗：“客来茶罢空无有，庐橘微黄尚带酸”，张嘉甫问苏轼：“庐橘何种果类”，苏轼回答：“枇杷是矣”。又曰：“何以验之？”答曰：“事见相如赋。”嘉甫曰：“庐橘夏热，黄甘橙榛，枇杷橪柿，亭奈厚朴。庐橘果枇杷，则赋不应四句重用。应劭注曰：‘《伊尹书》曰：箕山之东，青鸟之所，有庐橘，常夏热。’不据依之何也？”东坡笑曰：“意不欲耳。”

小满至芒种前后，也是艾草最茂盛的季节。苏轼在元丰元年（1078）四月所作《浣溪沙》的第五首，就描述了蒿草艾草熏香弥漫的小满风物。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和煦的阳光下，田野中桑麻欣欣然闪烁着水嫩的光辉；一阵暖风挟带着蒿草艾草的熏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肺。

苏轼自勉，虽已贵为食禄两千石的太守，却永远不会忘却自己的农夫出身。

正是这种“知本色，守本真”“不贪宝，不强求”的自适力、边界感，塑造了苏轼超乎常人的巨大心理弹性空间。

这，何尝不是一种“小得盈满”的人生智慧！

美食

日啖荔枝三百颗

不辞长作岭南人

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如果解决不了，就再吃一顿。深谙此道的苏轼常自嘲：“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小满时节，枇杷、庐橘、杨梅渐次成熟，在岭南，早熟的荔枝亦美不胜收！苏轼不但有“枇杷已熟粲金珠，桑落初尝滟玉蛆”诗句盛赞枇杷之美味，而且留下多首饱食荔枝的名篇金句。

绍圣二年（1095）四月十一日，六十岁的苏轼在贬谪地惠州，第一次品尝到因博得杨贵妃一笑而闻名的荔枝。查《中华通历》，是年是月是日，恰逢小满交节日。小满时节吃到荔枝，苏轼赋诗，自认乃人生一大圆满！

南村诸杨北村卢，白华青叶冬不枯。

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枝为先驱。

据清代诗人查慎行在为《苏轼诗集》作注时引“《荔枝谱》载：四月熟者，生岭南火山，佳者六月方熟”，认定：“东坡所云四月十一日，是特广南火山者。”苏轼起首以南村北村满枝的杨梅庐橘开篇，认为它们虽开花结果都早于荔枝，但口味、品味均不及后者。

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

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

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

苏轼将荔枝喻为海山仙女，壳如红罗裙艳丽，包裹瓤肉的薄膜如仙女的白色汗衫。荔枝如同绝代佳人自有独特风骨，根本无须“一骑红尘妃子笑”扬名，不知天公有意还是无意间，将此人间珍品栽植于海角。

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

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

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

苏轼开始品尝荔枝，认为与云山松柏同生长的荔枝，不像北方风霜吹打的山楂、梨子那样果质粗糙。他倒上一盏桂花美酒，品尝冰盘中如赤龙珠大的荔枝果，盛赞像吃到海味珍品、至味河豚一样难得！

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

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苏轼感叹，自己做官不过是为了糊口养家，仕途久了已淡看乡思，哪知人生变幻无常，居然能在异乡品尝到如此珍果。看来，贬谪到万里之遥的南方，真是最好的安排！

这年夏天，愤世嫉俗的苏轼还作长诗《荔枝叹》，从汉唐进贡荔枝的艰辛路着笔，历数大宋名臣们为采撷茶、荔枝等贡品的种种害民事，发出“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的爱民呼唤！

绍圣三年（1096）四月，站在惠州太守东堂荔枝树下的苏轼，作《食荔枝二首》，留下了至今被传送的金句名篇。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从“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的“小满自适”“美食情结”，让他在逆境中以一种近乎审美愉悦的态度去拥抱生活、苦中作乐，硬生生把磨难坎坷过成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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