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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国栋|一位日本女人终其一生的追求

牛国栋

05-27 14:29

1913年,即民国成立后第二年,泰丰楼饭庄在济南城西商埠区诞生。

泰丰楼位于经二路纬五路路西9号院,是座中式楼房,南北各有一个院子,楼高三层,一层是前厅和散座,二三层为包房,可同时容纳两百人就餐。该店在当时打出的广告为“北平泰丰楼”,但与北平“八大楼”之一的泰丰楼之间到底存在何种联系,史料语焉不详。其菜品确与北平泰丰楼的胶东菜一脉相承,又兼顾济南菜,以适应本地人口味,尤以烧菜和汤菜著名,像红烧鼋鱼、红烧明虾、红烧干贝、烧鹿柳、烧鲽鱼、烧海螺、烧蛎黄,以及三鲜汤、一品豆腐汤、奶汤熊掌、烩乌鱼蛋汤、芙蓉银耳汤等。

炒海蛎子(佐藤孟江制作)

饭庄开业不久,便人气爆棚,令同行刮目相看。在1914年出版的《济南指南》、1927年的《济南快览》和1934年的《济南大观》等指南类图书中,泰丰楼均列全市各中餐馆之首,足见其影响力和知名度。19221016日,来济南参会的胡适曾在此吃晚餐。女作家谢冰莹在《济南散记》中,记录了自己于1947年春夏之交在泰丰楼就餐的情形。

饭庄主人徐镜海,字其清,招远县辛庄镇高家庄子村人。徐氏家族是村里望族,村里现存的清嘉庆年间修建的徐氏祠堂,古色古香。清咸丰年间,徐氏族人在北京前门外东半壁街开设三义广绸缎庄,咸丰皇帝“驾崩”时,为皇宫操办丧事发了大财。徐镜海来济南开店后,柜上人员大部分是老家同村人,先后有四十三人,主要为徐、王两姓。村里人珍视这段历史,至今保留着旧时泰丰楼专为外卖制作的直径一米、上下两层的木制送餐盒。

少年时代的孟江

1942年的一天,一位在济南做煤炭和棉花生意的日本商人松元一见,领着十七岁的女儿来到泰丰楼拜会徐镜海。这个女孩系松元的长女,名叫孟江,19255月出生于济南,应该说她是日裔济南人。他们家住经四路纬九路一幢带有庭院和假山的西式楼房里。她在日本女子学校上学,后到位于经二路纬三路的日资正金银行打过零工。她从13岁起,经常光顾周边的饭馆和小吃摊,醉心于济南菜,曾经花费一年时间,向小摊贩偷学动物内脏的烹调方法。17岁时,她向父亲明确表示,要到饭店学习济南菜制作,经反复央求,最终得到父亲首肯。松元经常到泰丰楼用餐,与徐镜海熟络,两人见面后便一拍即合。

孟江到了后厨,大师傅钟兴利却一脸不高兴,死活不同意,因旧时济南饭庄行业规矩不允许女人进厨房。但不服输的孟江铁了心要学中国菜,加之父亲撑腰打气,她便剪短头发,束紧胸部,再将裙装换成裤子,女扮男装,每天来店里软磨硬靠。四五天后,钟师傅终于同意她走进厨房,让她从辛苦且枯燥的拉风箱,扒炉灰,倒泔水,照料活鸡活鸭等打杂的差事开始。就这样,孟江为之奋斗一生的鲁菜传奇之路由此开启。

在泰丰楼学徒期间孟江与母亲合影

一年多之后,当孟江将拉风箱与火候调节掌握到炉火纯青的时候,她才被允许走进配菜间。她的刻苦与专注也感动了厨房掌门人钟兴利。他手把手地教这位异国女弟子,甚至在孟江结婚怀孕时也没有间断学习。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后,在济南的大部分日本人都先后返回日本,但孟江执意坚持留下,继续在泰丰楼学艺。

19484月,在家人的再三劝说下,孟江不得不与家人一道离开生活了二十三年的济南,乘坐日侨撤离时的最后一班客轮返回日本。令她难以忘怀的是,她临行前,钟兴利师傅带着所有伙计们到了她家,大家一起动手,做了总共六十八道冷菜和热菜,既是一次饯行宴,又仿佛是最后一次教学实践大课。

1963年,离异后的孟江与小她六岁的佐藤浩六在东京再婚,后改随夫姓。1969年夏,对鲁菜一往情深、矢志不渝的佐藤孟江和对中国菜同样感兴趣的丈夫一道在东京新宿,开设了一家主营山东风味的菜馆,取名济南宾馆, 1977年,饭店迁至赤坂,在此正式开办了山东料理讲习班,后来店址又迁到四谷的一条小街上。

佐藤孟江在东京济南宾馆自制灌肠

酱油鸡(佐藤孟江制作)

因饭店面积很小,同时仅能坐二三十人,原料也受诸多限制,所推出的菜品只能是少而精。主打菜有松子肚卷、五香猪耳、鳜鱼银菜、红烧明虾、滑炒肉片、荷叶鸭子、炸春卷,自然也少不了济南家常菜炸藕盒、水饺、打卤面和麻汁面。小店里还自制了一种粥,就叫“济南粥”,其中放入多种“汉方药”(中药),引来许多“粥迷”。为弘扬鲁菜,他们恪守早年从泰丰楼学来的“不用大油、砂糖和化学调料”的原则,做有利健康的中国料理,从而吸引了一些日本政界、文化界、新闻界和演艺界人士。几十年来,佐藤孟江夫妇及女儿彰子在经营菜馆同时,还坚持举办“济南烹饪教室”,培养了千余名鲁菜爱好者和厨师,还不定期地举办“鲁菜之会”,将平时不容易做的菜品分别推出。

佐藤孟江夫妇在东京济南宾馆

19813月,佐藤孟江作为山东烹饪之旅访中团成员来到中国,这也是她离开中国三十三年后第一次“再回首”。该团领队松村进,系日本旅行开发株式会社社长,其父是为中日友好做出杰出贡献的松村谦三。该团成员中还有日本知名音乐人、作曲家小林亚星。他们一行都喜欢中国美食,自称老饕,自然也是佐藤孟江东京餐馆的常客。

他们在济南下榻于经三路纬六路济南饭店,这里是日本驻济南总领馆旧址,也是济南第一家涉外酒店,距离泰丰楼旧址和孟江旧居只相隔两三条小街。参加完统一行程之后,佐藤孟江便开始寻根,找寻自己当年的足迹。令她遗憾的是,早在她离开中国五个月后,即19489月,泰丰楼就关门停业了,建筑已荡然无存。经多方打听,得知恩师钟兴利也已身故。让心灰意冷的她聊以慰藉的是,当年她的旧居还在。

佐藤孟江幼年时在济南经四路纬九路的住所(本世纪初拆除)

1981年春,佐藤孟江再次回到中国后,与同行的日本音乐人小林亚星(左二)和时任山东省旅游局副局长蒋奎生(右一)合影

也正是从这时起,佐藤孟江与山东旅游界、烹饪界人士建立起长期而深厚的友谊。当年接待佐藤孟江一行的时任山东省旅游局副局长,后任局长兼省烹饪学会会长的蒋奎生,第一次得知佐藤孟江在济南的经历后非常吃惊,也很感兴趣,随后派出多批赴日访问考察团,了解东京济南宾馆情况。此后,佐藤孟江作为专业人士,访华交流达五十次之多。198912月,她获得了山东省授予的“鲁菜特级厨师”正宗鲁菜传人称号。

1989年12月荣获山东省授予的“正宗鲁菜传人”“鲁菜特级厨师”后,佐藤孟江夫妇在东京的庆祝会上

2001年,佐藤孟江夫妇撰写的回忆录《济南宾馆物语》在日本出版,书中饱含深情地讲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筚路蓝缕的创业之路,尤其是鲁菜之奥妙与魅力。书中第一章《家住泉城》,第一节《泉水喷涌的城市——济南》,字里行间透露着她对济南的热爱。小林亚星夫妇、蒋奎生先生作为其好友,分别为该书作序。

本文作者收藏的佐藤孟江夫妇合著的日文版及中文译本

佐藤孟江多次回到济南,吃过不少所谓“新派鲁菜”后,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总觉得当下的鲁菜变了味,失去了传统精髓。2002年,已七十七岁高龄的她,执意要变卖家产回到济南定居开店,要为鲁菜正名,给人做出个样子看看。但这一动议无异于下赌注,遭到丈夫佐藤浩六的坚决反对,无奈只能作罢。但她对鲁菜的坚守和对济南的感怀却时刻也没有丢。

2003年,旅日华裔导演李缨与NHK电视台合作,将佐藤孟江的故事拍摄制作成专题纪录片《味》,并参加了柏林等多个国际电影节。在跟随摄制组来到济南时,佐藤孟江还专程到有“中国鲁菜特级大师”称号的崔义清家里拜访。说来有趣,比佐藤孟江年长三岁的崔义清,十六岁时先是在济南的日本阁学做日本菜,后去银座学做西餐。1946年进入聚丰德学做鲁菜。上世纪50年代后,崔义清不仅在聚丰德掌勺,还曾先后到汇泉楼和燕喜堂担任主厨。

白鸡卷(佐藤孟江制作)

他们两人的经历在交错中又殊途同归,都一生志在弘扬鲁菜文化。他们在交谈中也共同表达了对鲁菜传承的担忧。这部影片中的配乐,至少四次响起《何日君再来》的歌声,其中一次是佐藤孟江在离开济南的火车上用中文清唱的。可以想象,这位对中国充满深情的老人每次与济南离别时,会有何等复杂的心情。

2004年,佐藤孟江第五十次访华时,山东省烹饪协会向他们夫妇颁发了中国鲁菜烹饪特级大师称号。

佐藤孟江夫妇在济南进行现场教学

咸鱼银芽(佐藤孟江制作)

20055月,在佐藤孟江八十岁生日到来之际,她与丈夫的合著被译成中文,以《鲁菜情缘》为名,由山东电子音像出版社出版。时任山东省旅游局局长的李德明以《我永远敬佩的日本友人》为题,为译著作序。应译者陈晓润之约,我为此书提供了部分济南图片。该书首发式在县西巷济南三联书店举行,我有幸出席,并在现场得到了佐藤孟江夫妇的亲笔签名本。

2009年,我随山东旅游代表团出访日本,在东京帝国大饭店见到了八十四岁高龄的佐藤孟江及女儿彰子,她作为嘉宾应邀出席了山东旅游推介会及鲁菜品尝会。席间,她向现场来宾畅谈鲁菜传统文化与技艺,对现场推荐的鲁菜菜品逐一讲解与点评。

2009年佐藤孟江与女儿彰子在东京举行的鲁菜品鉴会上接受记者采访(牛国栋 摄影)

自此以后,有关佐藤孟江的消息越来越少了,只听说她的小店也早已关了张。我的同事中曾与她熟悉的几位也与之失去了联系。以至于《鲁菜情缘》的译者陈晓润到了东京,虽四处打听,也没能找到她。

2021年春,我曾经的同事、东方美食杂志社社长、食学倡导者刘广伟兄传来视频和消息说,201883日,他与导演李缨前往日本千叶县北部的佐仓市拜访了佐藤孟江,并与其餐叙,回忆过往,彼时她老人家思路还很清晰。2019年,他再去日本拜访她时,老人家已神志不清了。此后便再也没了她的音讯。

我与陈晓润兄相识于1990年,后来多年未有联系。为其译著配图一事,还是三联书店老板白峰热心牵线,使我俩联系重新热络起来。晓润兄喜欢收藏,爱玩古董,先是在新世界,后在东图大楼开了间小古玩店。他平时爱打网球,看起来腰板健硕。2021年底,白峰兄告诉我,晓润兄突发疾病,就这样走了。我无言以对,只是无尽唏嘘。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选自佐藤孟江夫妇合著《济南宾馆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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