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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他是谁

尹燕忠

06-16 16:21

他是谁

刘君

酷热之后的一场风雨,急匆匆地,却让院子里的一棵大树断裂倒塌。夜色中,只见它歪斜着身子匍匐在路面上,几乎挡住了一条散步的小道。

我大概是第一个发现它的吧,已经是夜里9点,雨一停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楼下走走,空气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凉,我记得这是一棵接骨木树,心形的树冠,开花时像是在枝头落了一团一团的雪,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时,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我把这棵树的遭遇告诉了妈妈。

我俩住在同一个小区,不同的楼栋。平时都是她向我散播这个院里的花儿草儿,人啊事啊的各种八卦。谁家的孩子结婚了,哪一个楼上的老人去世了,在她每天的讲述中,我似乎认识了这个院里的很多人,但似乎又根本不认识。昨天她和我说,楼上的一个阿姨得了怪病,身上起满了大水泡,得去医院里化验那水泡里的物质,后来身上又起了很多红疙瘩,很是遭罪。妈妈的描述如在眼前,我好像身临其境看到那个阿姨一般,但其实就算在院里散步遇到了,我依然不知道她是谁。这很像一件行为艺术作品,当代艺术家耿建翌的作品《他是谁》,创作于1994年。有一天他外出,回来后听说有人来拜访,便下意识问了句:“他是谁?”他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来找他,便向邻居们询问相貌特征,把这几份文字和画像信息收集起来,拼贴起来,成为一件作品。在这件作品里,耿建翌只是创作者的50%,另一半是他的邻居。这像是一个自娱自乐的小游戏。他还曾经做过一个实验。

制作了一张表格,需要填写一些个人信息,比如职业、学历、爱好、经济来源、思想倾向、奖励或处分,还有最喜爱的植物/动物/人。他把表格邮寄给参会的32人,都是当代艺术的活跃者,有些人老老实实填了表格,有些人填得天马行空,有些人识破得很彻底,压根没填。有的人很认真,工资82元/月、身高1.65米都一五一十地交代在表格里,喜欢草和豹子;有的看出了猫腻,于是在病史一栏里写道,“15年前曾患有现代前卫艺术综合征”,爱好是“追捕逃亡者”;有的在处分那一栏里,说自己两个月前在西单不慎将冰棍棒扔在地上,因破坏环境卫生被罚一块钱,到了东单撞了树,拿了个“爱树木”奖。一个人是如何被陌生人描述的?站在妈妈朝南的阳台上,一边端详千佛山上的那尊弥勒佛,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常年不变的含蓄包容的笑容,一边听妈妈唠叨院里的人,说着谁是谁的故事,有一些是我熟悉的人,但经由她传达了第三者眼中的样子,又仿佛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如同爱伦·坡的小说《人群中的人》的场景。

某一天的夜幕降临前,久病初愈的“我”在伦敦中心街的一家咖啡馆中观察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忽然人群中的一个老人不同寻常的神态和行为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开始了对老人的跟踪。在跟踪了老人整整一天后,疲惫的“我”终于放弃了跟踪,认识到老人只是人群中的人,“我”也无法更深入地理解他。弗洛伊德说每个人都有一种想要窥视他人的欲望,小说中的“我”也同样如此,久病初愈,“对世间万物产生了一种冷静但过分好奇的兴趣”,所以“我”一会儿窥视着咖啡馆内的人,一会儿又透过玻璃窗窥视大街上的行人。每个人都在不动声色地上演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可能忽视周围那些人正在看他,编排他的故事,作为读者的我们隔着书页,文字,也正在看他。

《人群中的人》是天天向我推荐的,是他选的一本课外读物,老师要求写一篇读后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这本书,也不知道他的同学们都选择了什么样的书。他就读的是一家外国语学校,可能提供的外国参考书目比较多。他那时候上中学,情绪不稳,青春正在泅渡一条黑暗的河流。“不要看我 不要看我 我心里这样想着 拿起了稿子 本来设想自己的展示理应是面对大家 抬头挺胸 侃侃而谈 而一到这个时候 为了怕忘词而准备的稿子 便黏在脸前 只能一句一句地读眼前的稿子 有的时候 象征性地把头抬起来 一瞬间看到无数的眼睛 便突然低下头 然后 会因为紧张嘴里分泌出过多的唾液直接让舌头打结 让一句话说到一半卡住 就在那一瞬间 嗓子像被掐住一样 想出声 想吼出来 说点什么 说什么都行 可是根本不可能 只能恶心地咽下口水 继续念下一句话 大家一定觉得我这样很奇怪 赶紧结束 求求你 不论是谁 赶紧结束……”无意中看到天天这段日记,久远的青春疼痛又一次附体,仿佛心里隐藏的一个莫名的秘密,突然大白于人前。作为人群中的人,为什么童年时我们无视周围人的看法,但青春期时,又往往无限夸大别人的看法。

或许正如萨特所说的那样,当我们意识到他人在注视我们时,我们会反思自己的行为,甚至感到羞耻。同样,当别人意识到我们在看他们时,他们也会反过来“注视”我们,让我们感到自己也在被观察。电影《楚门的世界》里,楚门生活在一个被设计好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而他最终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被全世界观看。当他对着镜头说:“你们好,假如我再也见不到你们,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时,让我们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窥视者”。我曾经画了一幅油画。一个女人站在镜子前,镜子里呈现了她的脸,脸上有红色的面具,遮蔽了她的眼睛。所以即使经常从她的面前经过,她却看不见我,我也无从了解她的内心。眼睛大概是最大的滤镜。世界是一样的,我们的眼睛看到的却各不相同。

比如天天上幼儿园时认为班里最漂亮的小姑娘,黑黑瘦瘦却总能回答对老师的提问;比如他小学去农村,说那里牛多羊多“屎”多——很多人家山墙根堆的沤粪,还有旱厕里的“蜗牛”;比如考初中时他动员了班里一半的同学和他考同一所学校,考上后却没能和任何一个小学同学同班;还有他第一次读的小说的主人公,复杂的爱情友情亲情……这一切的一切叠加成就了今天的他自己。我和天天都读了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小说里面渡边与直子、绿子之间的纠葛,正是青春期的爱情困惑与迷茫,当时的他可能也正在经历着类似的迷茫。直子的死亡和木月的自杀,会让他感同身受着死亡的沉重。而隔了几十年岁月的我,看到的只是成长的无奈,是生命中无处不在的孤独。总有一天,他会清楚,表面的平和稳定难以维持内心的空洞,便无论是谁,都得学会与生命的无常和解。后来我们真的去了挪威,作为他的初中毕业旅行。在挪威的森林面前,惊叹于它的广阔浩美,杉树笔直,松树丰满,一队队,一列列,配着头顶的蓝天白云以及脚下的清澈河川,宁静庄严。一路上沉默不语的时候多。站在热闹的人群和绝美的风景中,青春期的天天有一点点孤单落寞。仿佛《挪威的森林》中的场景——即使是你最在意的人,在他心中也会有一片你没有办法到达的森林。

书里还有句话:“我们的正常之处,就在于懂得自己的不正常。”我不知道在他那样的年龄看到这句话会怎样,它很像一个悬在空中的苹果,要踮着脚尖,起跳方可够着,但刚刚触及,瞬间又由于年龄的重力,它很快又回到空中飘荡。他至今的微信头像上还有小说结尾的一句话,“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处所连连呼唤着绿子”。我曾说那就是虚无之所,但后来再看他喜欢的林少华的翻译,“哪里也不是的处所”,反而有一种新鲜的陌生感。年轻是不懂虚无的,很久以前我也不认可好就是了,了就是好,什么若要好便要了,反而固执地觉得,明明好就是好,了就是了,各不相干。同行的人说,其实挪威的森林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平和宜人,那些蔓延在陡峭山崖上的森林内部,因为遮天蔽日而显得幽暗,充满了种种未可知的危险或者神秘莫测的精灵树妖一类。

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明白了村上春树为什么要给他的小说命名挪威的森林,大概也是想说生活的表面和它的内里往往不一样,一个人也总有他的两面性,孤独是人生的常态,但我们可以通过孤独来探索自我,爱情与失去是生命的一部分,它们既带来痛苦也带来成长。村上的作品,天天最喜欢的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而我难忘在BAR上读这本书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年我去美国,在伯克利和旧金山往返之间要乘坐BAR,非常有趣的一种交通工具,当它俯冲到地下之后就变成了地铁,而当它凌驾于空中时又变成了轻轨,车窗一片黑暗时,我知道它正在穿越一片海底,而冲出隧道之后的豁然开朗,又像振翅飞向天空的大鸟,远处城市的细节一下子放大在眼前。

在这样的起伏交错中,我的身心又正在另外两个世界中穿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世界尽头,悄无声息的围墙,深不可测的森林,终年不化的积雪,美丽孤独的独角兽,划过天空的飞鸟,还有那给人安心之感的南水潭……但那里的人,没有心,所以没有痛苦没有死亡,也没有快乐幸福和希望,而“冷酷仙境”里充满痛苦、竞争、压力、绝望、死亡,却因此才有快乐、幸福、希望、生机。

一直看到最后,我都在揣测,世界尽头的主人公到底会不会追随着影子逃离世界尽头,还是选择留下。从书页中抬起头来,车厢里零星的陌生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目光掠过他们,却不知道怎么描述他们。坐在旁边的天天和他们一样,偶尔会专注于窗外的风景——人生就那么点时间,我们并不是光凭自己就能生活得很充实,有多少使我得以有今日的力量以及与这种力量有关的人和发生的事?

是多用眼睛看看周围的世界和人,多用心去感受世界的一切,好的,还有,不好的;还是舍弃“心”而活在这个世界上,体味所谓的“不朽”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编辑:路琳悦审核:李   静核发:刘玉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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