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爱情故事》文/侯保军
侯保军
06-26 10:12
父母的爱情故事
侯保军
我的父亲侯衍厚,享年五十五岁去世;母亲户翠英,六十六岁合眼。他们同生于1948年,都是属鼠之人,据说母亲的生日还比父亲早一些。在农村,老辈人常说同属相的人性格相克,这话,仿佛在父母身上得到了印证。
父亲生性张扬,一张嘴总是闲不住,与人争论时,非得争个面红耳赤、分出高下才肯罢休。他好结交朋友,隔三岔五就会邀上三五好友在家中喝酒谈天。酒过三巡,更是口若悬河,声音大得能掀翻屋顶。而母亲截然相反,她内敛沉默,将所有心思藏在心底,平日里话不多,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干起活来从不惜力。父亲做事偶尔会耍小聪明,在农田劳作时偷懒;母亲却像头牛,只知道埋头苦干,一心扑在这个家上。
年轻时的父亲,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他在学校当教师,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悠扬的笛声、欢快的二胡声,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在整个公社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走到哪儿都备受瞩目。不少扎着双辫、年轻漂亮的姑娘对他心生爱慕,其中一位同行的女教师,更是大胆追求了他好几年,满心期待能与他携手一生。然而,父亲却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在生产队干活的母亲。
母亲年轻时也是村里的美人。她长发飘飘,总爱穿着一条用蚊帐布做的黑裙子,走起路来,裙摆随风飘动,宛如仙子下凡。她生得一双大眼睛,眼波流转间满是温柔;弯弯的月牙鼻,小巧精致;鸭蛋脸蛋白里透红,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不知让多少小伙子为之倾心。
父亲的姥娘家与母亲的娘家都在武家庄,而且是前后邻居。这门亲事,正是父亲二舅的亲表嫂热心撮合的。母亲出嫁那天,姥娘将自己唯一的嫁妆——一套晚清时期的家具,郑重地交给了她。这套家具,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是姥娘的母亲当年出嫁时的陪嫁,如今又陪着母亲来到了这个新家,足见姥娘对母亲的疼爱。毕竟,母亲四岁时就跟着姥娘,从大西遥村改嫁过来。在这个新家里,母亲作为长女,一直是姥娘的心头肉,姥娘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她身上。
原以为嫁给当教师的父亲,往后的日子会过得安稳幸福,可现实却给了母亲当头一棒。尽管父亲有份体面的工作,但家里依旧家徒四壁。父亲这边兄弟姐妹众多,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我年幼有记忆的时候,父亲的两个姐妹已出嫁,但家庭的矛盾与纷争却从未停歇。
记忆中,父母常常因为一些琐事争吵不休,每一次争吵,都像是一场激烈的战争。母亲虽然身材矮小,在气势上却从不输给父亲。面对父亲的指责,她总是据理力争,绝不轻易服软。而父亲脾气一上来,就会失去理智,两人的争吵常常会演变成肢体冲突。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冬夜,年轻的父母又为家庭老人和贫困的事吵了起来。父亲不知骂了母亲什么话,母亲抓起煤油灯朝父亲扔去。我看出母亲手软,油灯并没有砸向父亲,而是砸到了他身后的墙上,顿时玻璃飞溅,床上、我的被窝里全是玻璃渣子。我吓得缩在墙角哇哇大哭,父亲怒火中烧,起身抓住母亲的头发按在身上,母亲拼命反抗,他俩从床上滚到床下,霎时,冬日黑夜的土屋里发出翻柜倒箱的巨响。年幼的我,满心只有惊恐和无助,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相爱的两个人,会变得如此水火不容。
还有一次争吵的画面,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天,父母不知因何事又吵了起来。父亲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母亲也不甘示弱,大声反驳。突然,父亲失去控制,伸手推搡母亲。母亲踉跄着后退,却依旧没有丝毫退缩,嘴里不停地谩骂:“你们这些狼,怕狼不在山上住……”这一骂,彻底激怒了爷爷、姑姑和二叔们,他们纷纷加入争斗,对着母亲拳打脚踢。母亲被众人围在中间,身上很快沾满了尘灰,头发也变得凌乱不堪。她一边护着年幼的我,一边拼命抵抗,那无助又坚强的模样,让我心疼不已。
就在那天,我远远看见几个人抬着一个人往家里走,走近一看,竟然是母亲。她身着灰白的秋衣,身上全是麦秸草,垂着头,一声不吭,双眼紧闭,仿佛失去了生机。那一刻,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后来才知道,母亲跳井了,是被人从场湾涯那口废井底拖上来的。过了好久,母亲才悠悠转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里,满是绝望与委屈。这件事传到姥娘家后,大舅和姨们气愤不已,纷纷出面为母亲撑腰,那些人才有所收敛。
多年后,我鼓起勇气问母亲,当年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母亲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眼神中满是沧桑,她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因为穷。你父亲那人,太爱充大方,当个老师,一月十几块钱工资,不等拿到手全拿去救济别人了。可咱们自己家呢,家徒四壁,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你小时候生病,病得都快不行了,他们不管不问,是我用分家时缸底的一瓢面,再跟别人借了一个鸡蛋,才把你一点点喂养救过来的。”说到这儿,母亲的脸上露出一脸的无奈与迷惘。
“你奶奶其实是个好人,在你还未出生时,天天盼着自己的孙子出生,可惜,你还没出生,她就因为高血压脑溢血去世了。”母亲说。因为这些矛盾积怨,母亲娘家和出嫁的大姑家、二姑家,虽然是不远的邻居,却从此形同陌路。每次见面,大家都冷着脸,谁也不跟谁说话。这样的冷战,持续了一年又一年。小时候,每到过年,看到叔家的孩子欢天喜地地拿着点心玩耍,有说有笑,而我却只能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像一棵被人遗忘的小树,无人问津。那时候,我常常望着夜空,心里盼望着,父母能像别人家的父母一样,和和睦睦地过日子。
日子就在争吵与打闹中一天天过去。八十年代初期,随着时代的发展,生活相对好了起来。二叔和姑姑们分家已久,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爷爷也于1984年去世,家庭里的纠纷渐渐少了。母亲每天起早贪黑,一个人默默地耕耘着十多亩的田地。她顶着烈日,弯腰除草;迎着寒风,播种施肥,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脸上也被岁月刻下了深深的皱纹。父亲则去了百里外的红旗煤矿上班,家里的争吵似乎也少了许多,日子终于有了平静。
那时的父母相对平和多了。每次父亲回煤矿上班,都要用自行车带上我和母亲,前面自行车大梁上坐着年幼的我,后面的车座上是年轻的母亲,她黑亮的头发,白色的褂子,一脸喜气洋洋。街上的左邻右舍看见父母骑车载人的样子,一脸羡慕,他们喊着:“哎哟,吃国库粮的大工人,干嘛去!”母亲一脸笑意回应道:“送他爹回煤矿上去!”在农民眼里,吃商品粮的工人比他们高一等,父亲还可以凭煤票从矿上用汽车拉成吨的煤为村民冬天取暖,在村民眼里是个“大能人”。一阵清亮的自行车铃铛响声,像是穿蓝色的确良衬衫的父亲的自豪声。
自行车骑到十五六里外的大汶口镇上的火车站下的职工食堂,父亲都会用粮票和钱买上二两猪头肉,三两油炸花生米,一盘绿豆芽炒豆腐皮,两个咸鸭蛋,几个雪白的高桩馒头,让终年吃青萝卜加玉米饼子的我和母亲享用一顿美味佳肴。父亲烫上二两酒,热热地喝着。一脸红光满面、酒意十足的父亲慢慢登上绿皮火车,不断回首摆手示意我和母亲回去,年幼的我和母亲站在火车站台上久久挥手,不肯离去,直到绿皮火车驶出站台消失在视线里。那是我们全家最幸福的时刻。
1988年夏天,父亲从煤矿回家务农后,在村里人眼中,他成了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考取了山东师范大学汉语专业证书,还日夜伏案,写下了几十万字的小说。他满心期待着能凭借这些,重回教学的岗位,实现自己的理想。可现实总是残酷的,因为和村镇上的官员闹僵了关系,他的愿望落空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帮别人打官司,当起了业余律师。
每到麦收秋割的时节,农忙正紧,母亲一个人在田里忙得脚不沾地,急得直掉眼泪。可父亲却官司一个接着一个,忙得不可开交。母亲看着别人家夫妻一起劳作,而自己的丈夫却不管不顾,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再也压抑不住,两人的争吵再次爆发。有一次,争吵中父亲失去理智,抓着母亲的头发乱拽,母亲被拽得头皮发麻,却依旧不服气地骂着。父亲见母亲还敢反抗,更加恼怒,揪着母亲的头就往墙上撞。鲜血从母亲的头上流了下来,染红了她的头发,也刺痛了我的心。我在一旁大声叱喝父亲,他才收手。
直到我十五六岁那年的一个晚上,父亲又因为一点琐事,对母亲大打出手。他抓着母亲的头发,使劲地往地上踩,又往墙上撞。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去,搂着父亲的后背,猛地一扳,将他摔倒在地。父亲恼羞成怒,拿起木棍,嚷着:“让你娘俩欺负我!”要打我。我毫不畏惧,随手抡起板凳,大喝一声。父亲被我的气势吓住了,不服气地放下木棍,转身走开了。从那以后,父亲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打母亲了,家里的“战争”也渐渐平息,日子相对宁静了许多。
那些年,父亲尝试了很多事情,却都以失败告终。他学来的文凭,在现实面前毫无用处;当业余律师,跟着别人“喝酥”转跑腿,既没钱也没名;跟着别人做生意,赚了是人家的,赔了却要自己搭钱。九十年代中期,“传销”盛行,父亲被一夜暴富的美梦冲昏了头脑,投进了几千元的家底,结果却血本无归,还欠下了一屁股外债。
生活的重担,终于让父亲低下了高傲的头。他不再“务虚”,开始脚踏实地地做事。每年春节,父亲都会摆地摊卖鞭炮。寒冬腊月里,寒风刺骨,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父亲的手被冻得又红又肿,甚至流脓,但他却乐此不疲。平日里,他还和母亲一起,用地排车去几十里外的家具厂给镇上附近的刨花板厂拉木屑,一斤木屑的价格只有五分钱。为了多赚点钱,他们常常拉着上千斤的货,走一夜的路。漆黑的夜里,只有地排车的轱辘声和他们的喘息声相伴,那艰难的每一步,都饱含着生活的辛酸。
就这样,吵吵闹闹了一辈子的父母,在近天命之年,终于为我盖上了新房,看着我娶妻生子。他们用自己的一生,延续着千万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繁衍生息的生活方式,将所有的爱与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2002年,命运的残酷再次降临。父亲被查出患了癌症,而且已经到了晚期。长期抽低劣的烟,喝劣质的酒,烟不离手,酒不离口,再加上他那高傲倔强的性格,谁劝也不听,最终,疾病无情地击倒了他。
去医院检查的时候,父母又争吵起来。母亲急得发狠话说:“父亲得绝症死你!”此时的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发怒,只是无奈地回了一句:“你真的没文化。”原来,母亲认识的字少,她以为诊断书上的“食道肿瘤癌”和农村所说的“噎食绝症”不是一回事。当她知道真相后,顿时泪如雨下,呜呜地哭泣着,不停地责怪自己。父亲则强撑着身体,轻声劝慰着母亲。
即便身患重病,父亲依旧闲不住,还想着去卖鞭炮赶年集。母亲虽然和他吵了一辈子,这时却毫不犹豫地主动骑着三轮车,载着好几百斤重的货物,在二十多里凸凹不平的土路上艰难骑行。三九严寒的天,寒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母亲却累得满头大汗。从那以后,父亲叫她一起去田野走走,她也会大方应约。在农村人的眼里,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母亲却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夕阳下,他们并肩而行,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他们一起看着多年耕作的田地,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的争吵与怨恨,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可惜,父亲终究没能等到春天麦苗发芽的那一天。几十年的恩怨,在生死面前,都化作了过眼云烟。给父亲发丧的那天,母亲哭得悲天呼地,嗓子都哭哑了。她趴在父亲的灵柩上,久久不愿离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头子,你怎么就走了呢……”那一声声呼唤,饱含着她对父亲深深的爱与不舍。
后来,母亲去了北京打工。每年清明和阴历十月一,在车水马龙的北京街头,母亲都会蹲在地上,面朝家乡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给埋于家乡土地的父亲焚香烧纸。她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诉说着对父亲的思念:“老头子,你在那边还好吗?我想你了……”泪水不停地从她的脸上滑落,滴在地上,也滴在我的心里。这样的场景,年年都会上演,直到母亲去世的前一年。
如今,母亲也已离开人世间多年。我把他俩埋在了一起,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互陪伴。回首他们的一生,有过争吵,有过怨恨,也有过温暖与爱。他们的爱情,没有浪漫的誓言,没有甜蜜的情话,有的只是在生活的磨难中,相互扶持,相互依靠。或许,这就是平凡夫妻最真实的爱情模样吧。
侯保军,男,70后,居山东泰安大汶口,十九岁发表文章,山东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见《北京文学》《散文选刊》《海外文摘》《中华文学》《散文百家》《时代文学》《中国食品》《现代银行》等全国各地报刊杂志。《齐鲁晚报》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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