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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浩月丨打开房间的灯

韩浩月

07-04 08:54

文 | 韩浩月

房间里太黑了。有人在敲门。敲门的声音,由小到大,由慢到快,会是谁在敲门呢?我继续闭着眼睛睡吧,不管是谁,一会儿就会走开的。

此刻是几点?拉开窗帘便明明白白,阳光的强度和斜度,映射在墙上,会模糊画出指针的模样,少年时,常使用这样的视角来辨别时间,八九不离十。万一是夜里怎么办?夜里有月光,月光照在窗台上,任何有月光的时间,都是夜。

这是在C城的第多少夜?不清楚,也不想清楚。网上有一句话说,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同样的道理,睡在哪个城市,都是睡在一个房间里。房间是个小小的笼子,放在哪里都一样,别说放在不同的城市,就算挂在不同的树梢上,它也没有任何区别。只要是笼子,都会是摇晃的、飘摇的,我喜欢这样不安或动荡的感觉。

昨晚是什么时候入睡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电脑显示屏右下角,那米粒大小的绿灯,在闪烁着。没有信号输入的时候,它才闪,在被使用的时候,它一直常亮,由此我觉得它也是有生命的,它在用专属于它的方式和我交流,常亮的时候是陪伴,闪烁的时候是守望,只要不拔掉电源,它就是我永远的朋友。在我目光所及之处,没有比它更稳固、更坚定、更执着的朋友了。我是盯着它睡着的,闪烁的绿色荧光灯,像大雾弥漫十字路口的方向标,我向它标示的深处走去,走到足够远,就睡着了。

房间里有些什么?有张电脑桌、一张床,还有床下无数的饮料瓶、饮料罐,至于床边有没有外卖餐盒,也许有吧。隔几天,我会把它们收拢一下,装进一个大的黑色垃圾袋里。那卷大大的黑色垃圾袋,是酒店后厨用来收集大宗垃圾的,很厚、很结实、很耐用,哪怕把房间里所有的垃圾都装进去,也装不满,何况我还没有那么多垃圾。有时我想,要把这个垃圾袋装满,唯有我的身体了。许多次我抑制想要尝试把自己装进垃圾袋的冲动,那会是一个很尴尬的后果,买垃圾袋的时候,商家明确标示了,最多只能装30公斤,而我有90公斤重,会把垃圾袋撑裂的,我不尴尬,垃圾袋也会尴尬。

有时我会为自己的这点儿小幽默,绽开一抹微笑,但那微笑稍纵即逝,我不允许这样的幽默出现,仿佛这是一种亵渎。

我现在昏沉着,昏沉对我来说,是一种最美好不过的状态。你知道,我不喝酒,当你和朋友在街边大排档,举起大大的透明啤酒杯,碰撞干杯的时候,我拿着一瓶饮料在旁边微笑着,既不好意思和你们碰杯,也不好意思自己独自把那瓶饮料喝掉。你喝醉了,抢过我的那个饮料瓶,“咕咚咕咚”地像喝啤酒那样喝完,然后用手把那个瓶子捏得“嘎吱嘎吱”响,接着,你像踢足球那样,把那个饮料瓶向街边的路灯那儿踢去。绿色的饮料瓶在惨白的路灯光线下,闪烁出一道极光般的弧光。在弧光下,我看见你的面庞,如同动画片女主角一样精致,让我看呆了。

我惧怕天亮。黑夜让我有充足的安全感,白日昭昭,一切在白昼之下,无可遁形,明晃晃的光亮,让我有晕船的感觉,但在黑夜,薄暮如水之际,我便开始安心。不要怪我,为什么在那么多个白天,不愿意和你出去爬山、坐游船,因为这些事情,都只能在白天发生。在白天,我不是我,在黑夜,我才是我,而我不愿意你看到我夜晚的样子。在夜晚,我如黑猫、黑狐、黑狼一样,灵敏又胆怯,我怕这个样子会吓到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之前,有一次在电影院,我们一起看电影,你拉我的胳膊,我看向你,你好像有点吓坏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只是我的本色而已。那次之后,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但我并不觉得焦虑和孤独。

等待是迷人的事情。超市早晨开门的时候,会有大爷大妈在门口排队,偶尔我也会去排队,他们有的站立,有的带了马扎闷头坐着,很多人捧着手机看短视频,队伍并不嘈杂、混乱,他们无论说话还是不说话,都显得很悠闲。排了几次,我知道了,他们并非冲着超市早市的便宜鸡蛋或者蔬菜去的,他们是喜欢超市开门前等待的这个过程。等待意味着一种风险,包含着许多不确定性,但等待也意味着希望、惊喜,没有等待的日子,是枯燥且漫长的。等待一个人、一件事,不是为了结果,而是为了富有寓意的过程。

你破坏了我对你的等待。在我们认识还不到两年的时候,你邀请我到你的城市来,而我并没有准备好,我是准备了更长时间的等待的,五年,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生?我不确定,我只知道,自己并没有品尝够等待的“苦涩”,因为那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甜美。

我沉迷在各种有关等待的故事里,比如宝岛台湾的老人,回大陆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他们拥抱着落泪;比如分别许久的恋人,在古稀之年重逢,他们拥抱着不肯分开;比如那个短视频:一个艺术家,在巨大的展览馆里,坐在桌子的这段,对面会有不同的人,坐下来与她对视,无数人的人坐下又离开,她都眼神淡定,面无表情、直到有一个人,他缓慢走过来了,他的表情,明显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尽管从男性的角度看,他的肢体动作,有点儿僵硬和造作,不是第一眼看上去就让人感觉到很舒服的人,但当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是他时,她忽然肩膀抖动,眼神闪烁,神情温柔,她流下泪来……等待在那一刻,有了具体的形状和味道,形状是泪滴的形状,味道是泪滴的味道,这是多么让人着迷的一幕。

可我没法拒绝你,对我而言,拒绝就意味着失去。在我的童年生活经验中,我很少有拒绝的机会,因为本身也很少得到,此后人生的每一次得到,都那么珍贵,珍贵到需要捧在手心里,出门的时候要装在口袋里随身携带,睡觉的时候要压在枕头下。对于降临到我身上的所有事,我一律都是接纳的,哪怕是伤害,对于少人问津的心灵来说,伤害也是一件难得的礼物。所以,当你给我发来“来C城吧”的消息时,我的本能是拒绝的,拒绝是因为害怕,可害怕中又滋生出一种向往,这样的矛盾心理,没有持续超过一秒。经验告诉我,如果拒绝,我将有可能会彻底地失去你,于是我说:“好啊。”

刚到C城的时候,你带我逛过一次街,在帮我租好了房子之后,你像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说“我带你逛逛吧”。我不确定,这个要带我逛逛的女孩,是我在网上聊了两年的女孩,还是我莽撞地闯入这个城市后结识的第一个陌生人?于是,你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我们走过了整整一条街、吃了麻辣烫、看了一场电影。在夜晚降临的时候,你把我送回了出租屋,你想要再次和我一起进来,我说:“时间太晚了,我就不送你回家了。”你轻松地说:“好啊。”于是,你消失了,消失在我根本不熟悉的街道的尽头,那晚我住在这个庞大城市的一小间出租屋里,觉得四周空荡荡的,无比孤独,想要逃走,但有一抹情绪最终让我化不安为快乐,那种情绪叫等待,孤独的等待……

每天,在房间里待了10多个小时之后,我出门去公共厕所,去菜市场买点简单加工一下就可以吃的食物,偶尔会想到,你会来吗?我不希望你来,真的,最好你一直不要来,等我老到满头白发,已经认不出你的时候,你再来,我们可以抱头痛哭,也可以双目茫然,怎么样都好,只要你来,等待就有了意义。可孤寂到一个极点的时候,我希望你来,把我喊醒,在一个漫长的等待的梦里,没有来自外界的呼叫,人是很难独自醒来的。

……

(刊于《芙蓉》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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