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轼说丨苏轼的24节气 立秋：一叶秋声对榻眠

立秋，“二十四节气”的第十三个节气，也是秋季六个节气的起点。斗指西南，太阳达黄经135°，在每年公历8月7日或8日开始。《淮南子·天文训》记载：“加十五日指背阳之维，则夏分尽，故曰有四十六日而立秋，凉风至，音比夹钟。”意思是说，大暑后增加十五日，指向背阳之维，夏天的节气就终结了，所以夏至后有四十六日而立秋。凉风吹来，它与十二律中的夹钟相对应。立秋与立春、立夏、立冬并称“四立”，是古时“四时八节”之一。“立”，是开始之意；“秋”，意为禾谷成熟。《说文》曰：“秋，禾谷孰也。”清代李光地等撰《御定月令辑要》记载：“《孝经纬》：大暑后十五日，斗指坤为立秋。秋者，揫也。物于此而揫敛也。”立秋意味着降水、湿度等趋于减少或下降的转折点。立秋后，阳气渐收、阴气渐长，由阳盛逐渐转变为阴盛，自然界万物内敛，开始从繁茂成长趋向成熟。

祷雨

一叶秋声对榻眠

《淮南子·说山训》中说：“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以近论远。”这就是成语“一叶知秋”的来历。北宋熙宁年间，连年大旱，赤地千里。熙宁六年（1073），夏秋不雨，又逢强推新法，诚如司马光奏议所言：“二麦无收，民已绝望，孟夏过半，秋种未入，中户以下，大抵乏食，采木实草根，以延朝夕。”是年六月二十五日，立秋日，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奉知州陈襄（述古）之命，赴天竺灵感观音院祷雨。他先作《祷雨天竺观音文》，祈求观音大菩萨，“救危难于三途，化清凉于五浊。”祝文中，苏轼将“故此骄阳，害我天物”之因，归咎为新法推动者“官吏不德，刑政失中”，并祈祷观音能“布为三日之霖，适副一邦之望”。是日夜，苏轼与陪同前来祷雨的钱塘县令周邠、仁和县令徐畴，宿于灵隐寺。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起身院中，观一叶落而悲秋，占云汉而寡欢，遂作诗《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寄托拳拳悯农之心。

百重堆案掣身闲，一叶秋声对榻眠。

床下雪霜侵户月，枕中琴筑落阶泉。

崎岖世味尝应遍，寂寞山栖老渐便。

惟有悯农心尚在，起占云汉更茫然。

从厚厚的公文簿册旁抽身，来山中祷雨，风声、落叶声让人难以入睡。月色如霜，照亮床畔，窗外泉水落阶声，镪然如琴声入耳。想想自己的施政理念与当今朝廷格格不入，遂闪过一丝不如在山中慢慢老去的念头，但这颗济世悯农的心仍是炽烈的，起身来到院中，仰观天象，星河皎洁，全无一丝雨意，苏轼不免内心更加惘然。

乞岁

侍臣来乞丰年

立秋节，俗称七月节，历代官方都非常重视祭祀活动，据《礼记·月令》记载，立秋祭祀最早可追溯至周代，每逢立秋时节，周天子都要带领手下的诸侯、大夫等人，前往王都的西郊进行隆重的迎秋典礼。

吴自牧《梦梁记》载，宋代“立秋日，太史局委官吏于禁廷内，以梧桐树植于殿下，俟交立秋时，太史官穿秉奏曰：‘秋来。’其时梧叶应声飞落一二片，以寓报秋意。都城内外，侵晨满街叫卖楸叶，妇人女子及儿童辈争买之，剪如花样，插于鬓边，以应时序”。

元祐元年（1086）立秋日，时升任中书舍人的苏轼奉勅在西太一宫参与祭祀典礼，和监察御史韩川诗韵唱和，成为宋代皇家立秋祭祀盛大场景的诗文史料。

其一

圣主新除秘祝，侍臣来乞丰年。

寿宫神君欲至，夜半灵风肃然。

其二

玉玺亲题御笔，金童来侍天香。

礼罢祝融参乘，前驱已过衡湘。

其三

解剑独行残月，披衣困卧清风。

梦蝶犹飞旅枕，粥鱼已响枯桐。

其四

陂水初含晓渌，稻花半作秋香。

皂盖却迎朝日，红云正绕宫墙。

苏轼上年底上任登州知州五日后，旋除起居舍人，奉旨入京师，标志着他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后的再度复出。初入权力核心圈的苏轼在六言诗中对皇恩威仪赞颂有加，也印证了庞元英《文昌杂录》中的记载：祠部每岁“立春祭东太一宫，立夏、立冬祭中太一宫，立秋祭西太乙宫”以乞岁。在西太一宫的墙壁上，苏轼还看到王安石任宰相时立秋乞岁时留下的二首题壁诗，慨然政失人逝，遂次其韵逐一唱和。据北宋蔡绦《西清诗话》卷中记载，东坡奉祠西太一，读到王荆公“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注目许久，曰：“此老狐精也。”

东坡诗曰:

秋早川原净丽，雨余风日清酣。

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

雨意象是东坡先生在多首立秋诗中频频使用的意境。熙宁四年（1071）七月初三为立秋日。是年七月上旬，初次由京官任上赴杭州担任通判的苏轼，舟行至陈州，作诗八首，其一即有“蛙鸣青草泊，蝉噪垂杨浦。吾行亦偶然，及此新过雨。”在元丰五年元丰五年（1082）立秋次日的七月六日，所作《定风波》便以“雨洗娟娟嫩叶光，风吹细细绿筠香”之句首起。此外，在《和穆父新凉》中，亦有“清风来既雨，新稻香可饭”意境，这恰与农谚“立秋三场雨，秕稻变成米”“立秋雨淋淋，遍地是金银”的说法高度契合，不知此中，是否寄托着东坡先生敬天祈福的美好寓意？

秋实

秫稻已含露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秋，擎也。物于此而揫敛也。”这“擎敛”代表着果实的成熟和作物的丰收。立秋，虽然距离真正的“秋收”尚有一段时间，但作为秋季的首个节气，却是人们翘望丰收的始点。

“立秋十八日，寸草结籽粒”农谚即指立秋十八日，禾稼才会成熟。，立秋后，气温仍然较高，各种农作物生长旺盛，从南到北，晚稻开始插秧。中稻开花结实，单季晚稻圆秆，大豆结荚，玉米抽雄吐丝，农事一派繁忙。

熙宁九年（1076），在密州担任知州尽两年的苏轼心事重重，他既盼望回朝而又害怕与新党为伍，既希望贵清静而民自定而又担心频频立法更制。七月五日，立秋第二侯中，天气依然炎热，心情沉郁的苏轼登上超然台，赋诗二首寄情。

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

萧条北窗下，长日谁与度。

今年苦炎热，草木困薰煮。

况我早衰人，幽居气如缕。

秋来有佳兴，秫稻已含露。

还复此微吟，往和糟床注。

苏轼以托病不再饮酒、不任事务，在清幽的窗下伏天避暑。立秋，虽说是秋天的第一个节气，但并不意味着天气马上就能凉快下来。这是个处在中伏和末伏之间的节气，“秋老虎”的威风常常提醒着人们炎热还在“进行时”，这让身体不适的苏轼更加提不起精神。但想到立秋后日子一天天会凉爽起来，尤其是糯稻长势喜人，想想不久就会以糯稻酿酒，新酒沿着榨酒酒器留下来的场景，苏轼心情开始慢慢好转起来。

如果说第一首立秋诗是色调是萧条沉郁的冷色调，那么心情向好的苏轼第二首诗中便充盈着秋高气爽、秋实满满的暖色调，并发出乐在当下的人生感慨！

何处觅新秋？萧然北台上。

秋来未云几，风日已清亮。

云间耸孤翠，林表浮远涨。

新枣渐堪剥，晚瓜犹可饷。

西风送落日，万窍含凄怅。

念当急行乐，白发不汝放。

站在密州超然台上望，天高云淡，秋风送爽，远山郁翠，云气弥漫。新枣已经逐渐可以摘食，民间早有“立秋啃秋瓜”的风俗，正时正是可以尽情享受秋瓜的时节。西风落日下，不禁让人心生及时行乐、时不我待的冲动！立秋后，京城、河北一带有“贴秋膘”的风俗。元祐二年（1087）七月，在京师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苏轼在《和穆父新凉》中，就晒出新稻饭、紫螯肥美、白酒推盏的诱人场面。

家居妻儿号，出仕猿鹤怨。

未能逐什一，安敢抟九万。

……

清风来既雨，新稻香可饭。

紫螯应已肥，白酒谁能劝。

……

三公行可致，一语先自献。

幸推江湖心，适我鱼鸟愿。

苏轼对物质生活没有过多贪欲，既能过侯服玉食的生活，也能乐享粗茶淡饭的惬意。绍圣二、三年间，贬谪惠州的苏轼“借王参军地种菜，不及半亩，而吾与过子终年饱饫”，绍圣三年（1096）七月的一天，苏轼“夜半饮醉，无以解酒，辄撷菜煮之。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粱肉不能及也。”于是由衷感慨：“人生须底物，而更贪耶？”是啊，人生到底需要什么，才让人愈发贪婪？于是苏轼作《撷菜·并引》寄情。区区四句，堪称清廉文化的佳作。

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

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

是年七月初十立秋，二十五日起处暑。侍妾朝云于本月五日病亡。由此推之，此诗当作于立秋后约至处暑间。秋天的菜园，夜笼寒霜，萝卜芥蓝，老菜新芽并茂。采菜入锅，品味着清水煮青菜的清欢，苏轼想起晋书中“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的何曾，感叹吃什么都是一顿饱饭而已，何曾何苦苦苦追逐肉山脯林的奢靡？

秋虫

皆缘不平鸣

在明代黄道周所著《月令明义》中，记载立秋物候为：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立秋后，开始刮偏北风。《史记·律书》有“凉风居西南维”，就是说，来自西南方的凉风。唐代天文学家李淳风在《观象玩占》中，将立秋的风称为“八节风”中的坤风，“西南坤风主立秋四十五日。”白露降是说，立秋后，昼夜温差较大，水蒸气夜里凝结，形成露珠，开始降落。寒蝉鸣，则是指“寒蝉得寒气鼓翼而鸣，时候应也（《吕氏春秋·孟秋记》）。秋虫鸣叫是中国文学的经典意象，最早可追溯至《诗经》中对蟋蟀的记载。

通过‌秋虫的低吟浅唱，寄托季节感知、承载着人们对季节变迁的情感投射与文化记忆。‌‌元丰三年（1080）7月十三日立秋。是年是月，定慧院僧颙师为贬谪黄州的苏轼在竹林下辟出一轩曰啸轩，苏轼遂赋诗寄情。在这首《定慧院颙师为余竹下开啸轩》的五言古诗中，苏轼一口气写了六种秋虫的生存状态，并以风动虫鸣刻画自己复杂的内心世界，堪称集众多秋虫之大成者。

啼鴂催天明，喧喧相诋谯。

暗蛩泣夜永，唧唧自相吊。

杜鹃啼叫，声声嘈杂，清晨彷佛在鸟儿相互指责间被叫醒。蟋蟀是秋季典型物候生物，其鸣叫被认为是催促农事的重要信号。《礼记·月令》记载“蟋蟀居壁”作为农历七月节气特征。苏轼的“暗蛩泣夜永，唧唧自相吊”，深得乃师欧阳修《秋声赋》“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意韵。

饮风蝉至洁，长吟不改调。

食土蚓无肠，亦自终夕叫。

鸢贪声最鄙，鹊喜意可料。

皆缘不平鸣，恸哭等嬉笑。因蝉栖高枝、饮清露，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蝉就成为高洁品质、彰显道德的象征。昭明太子萧统在《蝉赋》中有：“兹虫清洁，椎露是餐”，赞美蝉饮露为清，品性高洁。蝉有五德，即文、清、廉、俭、信。在苏轼看来，自己就如同居高饮露的蝉，追求高节，身处逆境而不改其志。立夏时节开始活动的蚯蚓，此时正忙碌着吸收土壤中的养分，在夜晚发出微弱的声音。而鹞鹰食腐鼠的声音最为粗鄙，鹊儿的叫声仿佛在预示着吉兆。虫鸟的叫声，无论体现恸哭与嬉笑，都缘自“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阮生已粗率，孙子亦未妙。

道人开此轩，清坐默自照。

冲风振河海，不能号无窍。

累尽吾何言，风来竹自啸。

苏轼化用《晋书·阮籍传》中，“阮籍求教孙登栖神导气之术，登不应，阮籍长啸而退”的典故，呼应道人开啸轩之寓意。苏轼借《庄子·齐物论》论述，认为虽然暴风能震动河海，但却不能使无穷之处都发声。想到这些，苏轼表示自己还有什么话说，风来的时候，竹林自然而然会发出啸声！

秋意

起唤清风得半帆

节气里的立秋，是天文学意义上的立秋，而非气象学意义上的立秋。气象学意义上的立秋，需要连续五日平均气温低于22°。要达到心目中微风、细雨、惬意、诗意的秋意，有赖内心的自我营造。

元丰五年（1092）七月六日，立秋的次日，谪居黄州的苏轼在老乡王文甫家饮酒，大醉，集杜甫、白居易、曹希蕴诗句填词，作《定风波》，畅想自己在美好秋意中画墨竹的酣畅。雨洗娟娟嫩叶光，风吹细细绿筠香。

秀色乱侵书帙晚。帘卷。清阴微过酒尊凉。人画竹身肥拥肿。何用。先生落笔胜萧郎。记得小轩岑寂夜。廊下。月和疏影上东墙。但苏轼终究是大宋官员，在宦途汲汲强奔走才是常态，而且仕途难料，正如他自我解嘲的那样：“我生祸患久不择，肯为一时风雨阻。天公变化岂有常，明月行看照归路。

”绍圣元年（1094）六月二十五日，立秋后的第八天，南迁英州途中的苏轼舟行至当涂县北慈湖夹遇大风，作诗五首记录下立秋高温、大风、雷雨的典型天气，以及一日之内，行旅之艰辛、内心之悲凉。

捍索桅竿立啸空，篙师酣寝浪花中。

故应菅蒯知心腹，弱缆能争万里风。

船桅竿两侧的绳索被呼啸的风吹起，老船工在浪花中驾驭着船向，茅草编制的船缆怎么能与飓风相抗争。

此生归路愈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

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

此生再想受诏返回已经很茫然，两岸青山掠过波浪滔天，好在还有一直小船来兜售食饼，好在可以暂歇息的村落就在不远的山前。

我行都是退之诗，真有人家水半扉。

千顷桑麻在船底，空余石发挂鱼衣。

苏轼看到，农户的门扇已经大半泡在水中，大水淹没了千顷桑田，石上尽是浸泡的苔藓。此行，韩愈《暮宿江口示侄孙湘二首》中“高处水半扉”“犬鸡俱上屋”“篙舟入其家”的悲剧几乎重现。日轮亭午汗珠融，谁识南讹长养功。暴雨过云聊一快，未妨明月却当空。烈日正午中，汗水濡湿，谁知道《尧典》中的南方化育之事，谁来养育南方的化育之民？暴雨过后风吹云散，一轮明月在夜空升起。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得半帆。

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

苏轼躺在船上，看到天边月落的地方云横千丈。天将破晓，老船工急急爬起来，呼唤得半帆清风，加紧开船。船儿傍着小村的江岸，倾斜摇荡地驶过险段，此情此景，不禁令苏轼感慨，人世间又有何处不是峭壁危岩？苏轼有于日常景物中发现进行哲思的超强能力。他“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这组立秋节气诗，就被他硬生生写成气节诗。苏轼直面现实，不避艰险，以随遇而安的心态折射对人生艰险的清醒认知、超脱澹然的精神境界。这一切，又岂是一番秋意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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