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轼说丨是霜是月？是花是酒？

苏轼的24节气（31）白露：月缺霜浓细蕊乾

白露，“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五个节气，也是秋季第三个节气。斗指癸，太阳达黄经165度，于公历9月7日至9日间交节。

白露是干支历申月的结束与酉月的起始。受闰月影响，白露的月序也会出现在农历七月，如2025年，农历闰六月，白露于公历9月7日（农历七月十六日）交节，但按照传统节气排列及常规月份归属，白露作为农历八月的起始节气。

《周礼注疏》载：“八月，白露节，秋风中。”就是说，白露、秋分，归于农历八月。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也说：“八月节。阴气减重，露凝而白也。”

白露后，天气逐渐转凉，白昼有阳光尚热，但傍晚后气温便很快下降，昼夜温差大。

据明代黄道周撰《月令明义》，白露的物候为：“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就是说，这个月，候雁“从漠北来，南过周、洛，之彭范蠡”，燕子归往亚热带、热带地区，鸟类开始储存过冬的食物。

寒生露凝。《淮南子·天文训》载：“加十五日指庚，则白露降，音必仲吕。”意思是说，处暑增加十五日，北斗斗柄指向庚位，秋露便要降落，它与十二律中的仲吕相对应。

据五行学说，青、赤、黄、白、玄五色，青色属木、赤色属火、黄色属土、白色属金、玄色属水。按中医理论体系，一年四季被分为春、夏、长夏、秋、冬五个季节，将大暑后至立秋前定为长夏，这样，五季便与五行“木火土金水”一一对应。秋季属于金，白色也属于金，因此，“白露”中“白”，意指五行之金而非颜色之白。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以白露为关键词，检索《苏东坡全集》，发现苏轼共在七首诗、两篇文中提及“白露”，但绝大多数都在白露前后的节气中出现。

几乎与《诗经·秦风·蒹葭》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唯美相思意象齐名，千百年来，人们也深为苏轼《前赤壁赋》中“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描绘廓远虚静的孤独美所沉醉。

“白露”何以“横江”？

人教新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第二册中，把“白露横江”中“白露”一词，注释为“指白茫茫的水气”。也有很多人理解为是雾气，但无论是水气还是雾气，又如何使人看到“水光接天”？无论从“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还是“月出于东山之上”“击空明兮溯流光”的描写中，都表明当夜月光明亮，能见度很高。

实际上，苏轼《赤壁赋》中的“白露”，是文学意象的升华，意谓如霜的月光。当代学人徐颖瑛揭示，“白露为霜”，天冷，露水逐渐变成了霜气，唐诗《春江花月夜》中“空里流霜不觉飞”之“流霜”就是实指月光。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则将月光与霜语意转化得更为直白。杜甫《八月上五夜月》之“水路疑霜雪”，写中秋月格外明亮，让走水路的人以为是遍地霜雪，与“白露横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横江”之“横”，不是“横平竖直”的“横”，而是取《礼记·孔子闲居》“以横于天下”注曰：“充也”之本意，谓之“充满，遮盖”，描写“如霜的月光洒在整个江面上”。

绍圣二年（1095）十月初，苏轼在《和陶己酉岁九月九日》中，写下：“今日我重九，谁谓秋冬交。黄花与我期，草中实后凋。香余白露乾，色映青松高。”诗中的“白露”，也是文学意象中的指代，意指即将凋谢的菊花，花蕊水分已很少或已失去水分。对比苏轼《八月十七日，天竺山送规划，分赠元素》诗中首句：“月缺霜浓细蕊乾”的修辞手法更加一目了然。只是，此诗中的细蕊为桂花之蕊，取“白露为霜”意，为求对仗句工，二诗霜、露运用更为灵活、洒脱。

元符三年（1100），北归的老东坡行至广西藤县，江上夜起对月，诗赠邵道士。诗中段云：“床头有白酒，盎若白露漙。独醉还独醒，夜气清漫漫。”此“白露漙”，化用《诗经·郑风》“零露漙兮”之意，喻指瓦盆中的白酒宛如丰盈的露水。寒夜冷酒，独醉复醒，不禁令人唏嘘。

白露凄风洗瘴烟

苏轼笔下的白露，除文学意象之特指外，完全不受白露节气的束缚，而是回归“白露即秋露”本意，作为一种自然现象而呈现。

出现“白露”的《赤壁赋》，作于立秋节气的倒数第二天。

元丰元年（1078）八月十五，苏轼在徐州作《中秋月寄子由三首》。在第一首诗中，苏轼有“天风不相衰，吹我落琼宫。白露入肺肝，夜吟如秋虫”诗句。此时，犹在秋分节气中，此时之“白露”，系指霜风。

元丰六年（1083），贬谪黄州的苏轼于深秋中获悉受自己牵连贬谪广西的王巩（定国）已在北归的路上，作诗首联即谓“白露凄风洗瘴烟，梦回相对两凄然”。苏轼衷心祝愿王巩能在北归路上的秋露寒风中一洗岭南宾州的毒瘴之气。

元祐六年（1091）九月十五日，系寒露节气的第十四天，再过两天即迎来立冬交节日。时任颍州知州的苏轼在颍州西湖与客观月听琴，起首两联即作：“白露下众草，碧空卷微云孤光谓谁来，似为我与君。”此“白露”，也谓寒秋之露。

绍圣二年（1095）十二月，贬谪惠州的苏轼作《小园五詠》，在詠《人参》诗中，苏轼作：“上党天下脊，辽东真井底。玄泉顷海腴，白露洒天醴。”苏轼以海腴比人参，盛赞上党地区和辽河以东的人参历经幽泉之灌溉，寒露之甘霖洗礼，实为珍品，此“白露”，即指露水。

在《书鬼仙诗》中，苏轼亦曾引记鬼仙所作：“寒草白露中，乱山明月中。是夕苦吟罢，寒烛与君同。”

以上“白露”，均指秋天之自然现象。

月缺霜浓细蕊乾

苏轼在白露节气中所写的诗篇，虽极少直接出现“白露”一词，但仍以其丰富的内涵记载着白露节气中的相关物候及人文故事。

熙宁七年（1074）八月十七日，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收到天竺山僧人赠送的桂花，分赠太守杨绘（元素）并赋诗记之。

熙宁七年八月初八，为白露交节日，十八日，恰在白露节气第三侯首日。

月缺霜浓细蕊乾，此花元属桂堂仙。

鹫峰子落惊前夜，蟾窟枝空记昔年。

破裓山僧怜耿介，练裙溪女斗清妍。

愿公采撷纫幽佩，莫遣孤芳老涧边。

八月，亦称桂月，是丹桂飘香的季节。桂花以其高洁脱俗的气质、馥郁的芳香以及富贵吉祥的美好寓意，成为馈赠的时令佳品，而天竺山上的桂花尤为著名。

八月十五满月后，天边升起下弦月，浓浓霜露中，成熟的桂花花蕊已微微发干。苏轼以“玉堂”双关，既以天仙之花比喻桂花，有暗喻杨绘翰林学士的玉堂雅称。他展开遐想，此桂花，生长在天竺最高峰飞来峰上，也可能来自月宫中的桂树。山僧喜爱桂花树的芳香正直，这桂花之美，可与白裙溪女争奇斗艳。希望太守能摘一朵作为清芬之佩饰，切莫让桂花独自零落在涧水旁。

白露，亦有“收清露”习俗。《本草纲目》载：“秋露繁时，以盘收取，煎如饴，令人延年不饥。”“百草头上秋露，未唏时收取，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轻不饥，肌肉悦泽。”民间有“春茶苦，夏茶涩，要喝茶，秋白露”的说法。白露茶既不像春茶那样鲜嫩，不经泡，也不像夏茶那样干涩味苦，它多了一些过火的味道，给人的感觉刚刚好。轻轻呷一口，唇齿之间满是甘醇的味道。

熙宁六年（1073）九月九日，寒露节气中的苏轼，就曾留下“试碾露芽烹白雪，休拈霜蕊嚼黄金”名句。露芽，特指福州方山之白茶，以被白露水打者为佳。苏轼取唐代诗僧皎然《九日与陆羽煎茶》“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诗意，强调且取佳茗，看着烹茶泛起的乳沫如此诱人，又何必拿出菊花酒助兴？

南宋杜耒就有“寒夜客来茶当酒”的名句。上承唐风，经东坡等士大夫阶层的生活美学铺陈渲染，“以茶代酒”的清雅之风，已经成为宋韵乃至深深融入国人社交礼仪的寻常风流。

熙宁十年（1077）八月，时任徐州知州的苏轼去山人张天骥的云龙山游玩。是年是月，十一日白露，二十六日秋分。细味赋诗意，是诗当作于白露节气。

郊原雨初足，风日清且好。

病守亦欣然，肩舆白门道。

荒田咽蛩蚓，村巷悬梨枣。

下有幽人居，闭门空雀噪。

西风高正厉，落叶纷可扫。

孤童卧斜日，病马放秋草。

墟里通有无，垣墙任摧倒。

君家本冠盖，丝竹闹邻保。

脱身声利中，道德自濯澡。

躬耕抱羸疾，奉养百岁老。

诗书膏吻颊，菽水媚翁媪。

饥寒天随子，杞菊自撷芼。

慈孝董邵南，鸡狗相乳抱。

吾生如寄耳，归计失不早。

故山岂敢忘，但恐迫华皓。

从君好种秫，斗酒时自劳。

雨过天晴，秋高气爽，苏轼坐着肩轿来到云龙山。秋收后的荒田间，蟋蟀叫、蝗虫飞，蚯蚓疏松着泥土，村巷中红枣秋梨挂满枝头。阵阵西风吹来，一个孩子在卧看落日，一匹瘦马慢慢咀嚼着枯草。张天骥之流的隐士就深藏麻雀聒噪的柴门背后。苏轼在诗末表示，非常愿意像张天骥那样忙着抢种秋谷，以便作酿酒之需。

元丰五年（1082）秋，贬谪黄州的苏轼夜坐与二子苏迈作联句对诗。

清风来无边，明月翳复吐。（轼）

松声满虚空，竹影侵半户。（迈）

暗枝有惊鹊，坏壁鸣饥鼠。（轼）

露叶耿高梧，风萤落空庑。（迈）

微凉感团扇，古意歌白纻。（轼）

乐哉今夕游，复此陪杖屦。（迈）

传家诗律细，已自过宗武。短诗膝上成，聊以慰怀祖。（轼）

从诗中“清风来无边”“露叶耿高梧，风萤落空庑”“微凉感团扇”等诗意推断，均应为七八月间景象，其中，萤火虫至寒露则消失，“古意歌白紵”句，沈约《秋日白紵曲》亦有“白露欲凝草已黄”詠之。查元丰五年八月初五至十九日，恰在白露节气，若诗作于十日秋分后，则与班婕妤《怨歌行》之“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之诗意不合。

据冯应榴注本从查编，苏轼绍圣四年（1097）作于昌化军的《和陶赴假江陵夜行˙郊行步月作》亦题作《和陶辛丑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口号》。

缺月不早出，长林踏青冥。

犬吠主人怒，愧此闾里情。

怪我夜不归，茜袂窥柴荆。

云间与地上，待我两友生。

惊鹊再三起，树端已微明。

白露净原野，始觉丘陵平。

暗蛩方夜绩，孤萤亦宵征。

归来闭户坐，寸田且默耕。

莫赴花月期，免为诗酒萦。

诗人如布谷，聒聒常自名。

检索《中华通历》，是年七月二十二日起至八月初六为白露节气。诗若作于七月中旬后，可视为苏轼白露节气诗中提及“白露”的孤篇。

老东坡借着月光夜行郊外，惊起林中休憩的乌鹊，天空渐渐发白，秋露将原野浸润的清冷干净。蟋蟀鸣叫个不停，点点萤火虫时隐时现。回到房舍后，默默平缓着呼吸。感悟诗人何必忙于花月诗酒应酬，不妨像布谷鸟那样，汲汲自鸣，自我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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