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丨到临清吃
魏道泉城
2024-08-01
我老家曹县在鲁西南,西南的不能再西南,再西南,就是河南。临清在鲁西北,也不能再西北,再往西,往北,就是河北。山东各县,东西南北,论吃得丰富、独特,我觉得,都难比上这两个分处西北和西南的县。
吃法上,曹县和临清也有相似之处,尤其是清真美食,都有八大碗,曹县衍生出的杂烩菜,临清称之为杂拌,风格略有差异,最大的不同,是曹县受中原文化影响颇深,一些小吃能在商丘或开封找到源头。临清则受运河文化影响,有淮扬菜、杭帮菜的影子,又融合了京津口味,和传统鲁菜也不一样,就像金庸笔下的郭靖,被江南七怪开蒙,又跟全真派马钰练过内功,然后跟绝世高手洪七公学会了降龙十八掌,还跟老顽童学会左右互搏,终成一代大侠。
临清能有郭靖这样的机会,靠的不是运气,而是运河。
临清最早的运河叫“白沟”,属隋唐大运河的一部分。从地图上看,隋唐大运河是一个横倒下的人字形,以洛阳起头,一撇到杭州,一撇到北京。元代开凿会通河,从临清到扬州这一段有了直线,形成了今天的京杭大运河
如此显要的位置,临清在明清时期发展成为军事重地、漕运咽喉、商业都会。这里车船辐辏,商贾云集,志士贤达荟萃,货物盈市,景德镇的瓷器,辽东的毛皮,河南的牲畜,江浙的茶叶,天津的秫米……顺着运河汇聚在临清,又从这里分散到全国各地。
《金瓶梅》的故事发生地就在临清,西门庆吃到的鲥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用他结拜兄弟应伯爵的话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
西门庆爱吃的温面,就是临清的什香面,不论碗,也不论斤两,而是论套,一套面,配满满一桌卤子,有荤有素。
荤的有肉酱,素的有西红柿鸡蛋、茄丝、黄瓜丝、豆角、蒜薹、韭菜、豆芽、西葫丝、再配上韭花酱、胡萝卜咸菜丁、榨菜丁、黑白芝麻、麻汁、蒜泥、醋等调料,和鲜面条拌在一起,吃起来胃口大开,食指大动,最后再喝上一碗面汤,满满的肚子里全是满足感。
临清不光有什香面,还有独特的捶鸡面,是把净鸡脯肉剁成蓉,用纯绿豆淀粉做醭面,再用面杖捶砸成薄饼状,下锅汆熟,切成面条状,可加高汤上笼蒸制,也可用高汤煨制,若配以海参、虾仁、鱿鱼,就是三鲜捶鸡面,汤清味纯、面条入口滑脆,香而不腻,让人想起来就咽口水。
所以,都说在临清请人吃面有面子,的确如此,临清的面,本身就有面子。
当然,在临清,请吃八大碗,更有面子。
“八大碗”的形成源自抱碗菜,其形成和回民的军屯有关。据《临清州志》记载,临清回民的主要来源有“军籍户、侨宦、游商”,其中军籍户主要来自元明两代,因为运河位置重要,大量回民迁徙过来,成为世袭的军籍户,他们把牛、羊肉等食物,通过炖、炸、蒸等方法,加工成熟制品,以备行军打仗之需。每到军队开饭时,火头兵架锅烧汤,将预先备好的菜用热汤水一浇,便成了一碗美味。这种吃法也尤其适合来往的商旅,出菜快,味道足,油水大,所以,经过各种融合发展,就成了今天的“八大碗”。
回民“八大碗”也叫作“扣碗”,汉民做法也叫蒸碗,临清人早饭就吃,有粉蒸肉、丸子、羊肚等不同种类,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取出来,倒扣到大碗里,浇上高汤,一个人要上一碗,就着呛面馒头,吃起来无比豪横。
一个地方美食的花样,早餐往往可以代表。在临清吃早餐,当地人自豪地说一个月不重样,我不敢确定,但就算低调点,一个星期不重样并不夸张。
温热可口的托板豆腐,撒着花生芝麻盐的豆沫,香甜酥脆的糖盖儿、还有麻汁味儿浓郁的豆腐脑,更有“形如石榴,皮薄肉多,鲜嫩多汁” 的羊肉烧麦,足够让人转着圈吃,吃完了还想转圈,转圈消化了赶紧再吃。
我觉得,临清的羊肉烧麦,是中国烧麦的分界线,临清以南主打的烧麦多是以糯米为馅,往北,一直到呼和浩特,烧麦最大的特色就是羊肉馅了。客观的说,尽管最好吃的羊肉烧麦在呼和浩特,但和大同、太原相比,临清的羊肉烧麦也相当不错。
去年“十一”在呼市吃烧麦,一位呼市的朋友认为,只有呼市的烧麦才是烧麦
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临清菜,最贴切的就是“精细”。比如一盘炒鸡蛋,在临清的饭馆里,叫“锅烧鸡子”,要把蛋清和蛋黄分开,煎成三层,两边是蛋清,中间的蛋黄里放黄瓜、葱花,切成长块,装盘,再刷上些甜面酱,才端出来。
想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孔夫子,所谓“精细”,并非食材名贵稀有,而是体现在对待日常食物的态度上。
这种“精细”,是运河商业文明留下的精神遗产,和今天留下来的钞关交相呼应。明代时,临清钞关为全国八大钞关之一,负责运河漕运的关税。曾万历年间征收税银八万三千余两,占全国税收的四分之一。与此同时,临清的餐饮业高度发达,水准自然也高。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途经临清,受到了临清钞关主事的热情款待,他在《利玛窦中国札记》中写道:“场面富丽堂皇,足以与人们所能想象的最高君主相匹敌。”
收税太多,也会出问题。也是在万历年间,招待利玛窦的马堂主持临清钞关时,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因此,引发了“临清民变”。那一次,民聚众数千,焚马堂官署,毙其党羽三十七人,官府镇压,株连甚众。最后,编筐工匠王朝佐挺身而出,自认是抗税首领而从容就义。王朝佐被杀害后,临清知府抚恤其母妻,临清人民为他建立祠堂,清道光年间,临清市民又捐款重修烈士祠堂,并立碑纪念。
不知道后来的临清人张自忠少时有没有看过这块碑,但临清人“性强悍,负义气,遇事敢为”的性格,张将军也是一个代表。
据说,因为那次民变,之前每次科考都有及第者的临清,连续两年无人考中,曾做过御史的临清士绅柳佐决定修一座宝塔,保佑临清文脉。于是,在他的主持下,临清官绅、商贾、百姓踊跃捐资,在临清城北的汶河、卫河,舍利宝塔一层层矗立起来,直冲云霄。
今天的舍利宝塔,还可以登上去,尽管里面昏暗窄陡,但登顶之后,依然有一种“风生八面”的畅快。登的不是历史,而是这片土地上,人们最虔诚的文化期待。
钞关虽早已停止了职能,建筑和遗址却也相当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成为唯一一个保存完整的运河钞关,也是世界文化遗产大运河的遗产点,或许,也正是餐饮的繁荣,让今天的饭馆也一直保留了客人不走绝不打烊的传统。
钞关不远,就是临清的老城,能看到穿城而过的运河,也能看到错落分布的老街老巷。临清的老街巷不像现在很多旅游景点那样光鲜招人,而是显得破败逼仄,里面既有明清时期的老房子,也混杂着新中国成立后翻盖的小院落,但恰恰因为此,保留了明清的基本结构和布局。
比如竹竿巷里依然有做竹器的小店,竹蜻蜓吸引着来往的孩子们;箍桶巷中斑驳的门礅上仍可窥当年繁华。老街巷里也遍布着各种老字号,磨香油的老头还在打磨着岁月,纳鞋底的老太太还在树荫里纳凉,很多事物不在了,很多事物还在,不在的再也回不去,还在的注定会消失。
在临清吃饭,不管在哪里,随时都可能遇到惊喜。上次去临清,当地朋友介绍,去一家汉民餐馆,尽管不大,看上去倒也干净卫生,随便点了几个菜:烧蹄筋,炝腰花都很好,汽锅鸡比我在云南吃的还要可口。结账时和老板聊了几句,老板说自己家三代人都是颠大勺的厨师,难怪菜做得这么够味。
走的时候,才看到,他的餐馆门口贴着一副有趣的对联,上联是穷也罢富也罢喝吧;下联是东不管西不管酒管。
这副对联尽管不太公整,却也代表着店家洒脱的人生态度,和临清季羡林纪念馆的那副“三睡图”一样。
那张照片是季老的弟子钱文忠先生拍摄的,看上去甚是安适。我拍下来,发给钱先生,先生秒回:您在临清?
我没问钱先生来过几次临清,但季老喜欢猫,甚至甘为猫奴应该和临清狮猫有些缘分。在吃上,季老在临清并没有太多记忆,他写文回忆自己在临清的童年生活,非常之贫苦,几乎没有吃饱过:“一年大概只能吃一两次‘白的’(指白面),吃得最多的是红高粱饼子,棒子面饼子也成为珍品。”
那时,运河已经在临清停运了,新修的铁路没有经过临清,让临清辉煌不再,百姓家更是穷苦。后来季羡林以北大教授的身份又回临清,临清的美食才让他开了眼界:“在桌子中间转盘上摆上了二十八个小碟,荤素全有。第一道菜上的就是一碗汤,我们都认为这是应有之仪,没有怎么去注意。但是,在以后陆续上其他菜时,中间又穿插着上不同的汤,碗碗味道不同。这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和思考:怎么有这么多汤呀!这在别的地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季老也感叹:“临清文化的流风余韵,首先表现在饮食上……”
我无比同意季老的话。我老家曹县在鲁西南,西南的不能再西南,再西南,就是河南。临清在鲁西北,也不能再西北,再往西,往北,就是河北。临清和我老家曹县,就是山东的两颗后槽牙,在西北和西南,充分咀嚼着这片土地上的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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