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过七夕，意境和想象力远比我们当代人丰富开阔的多。苏轼的七夕，有公务忙碌、有友情思念、有亲情寄托，各种花式表白精彩纷呈。

01 工作表白，忙里偷闲：
作为大宋公务员的苏轼，七夕也要外出调研、加班爬格子写材料

熙宁五年（1072）七月一日起，以龙图阁学士担任杭州通判的苏轼开始巡行属县，赴基层调研，七夕日，苏轼宿余杭法喜寺，在寺后绿野堂，眺望吴兴诸山，不禁想念在湖州任职的孙觉（莘老），此时，曾同在馆阁任职的他们均因发对新法而外放，遂以大胡子孙权的典故拟比同样大胡子的孙觉，寄望彼此多有书信来往，留下“烹鱼得尺素，好在紫髯翁”的诗句。

苏轼显然意犹未尽。熙宁六年（1073）正月一日，终于可以享受假日的他又以怀孙莘老诗韵与张先（子野）唱和，起手一句“得句牛女夕，转头参尾中”，讲明这段诗情就缘起于上年牛郎织女相见的日子，一转眼就到了正月，“青春先入睡，白发不遗穷”，抒发自己的恬淡休闲，最后还不忘以“小蛮知在否，试问嗫嚅翁”，对风流成性的老张先戏谑一番。

“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一旦被提拔为朝廷高官，苏轼的诗情也会被枯燥的公文制式所束缚。

元祐二年（1087），在京师担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苏轼主要为皇帝撰写批示、口宣、制诰等公文写作，《苏轼全集》显示，这一年的七月七日，苏轼连续为皇帝不同意韩绛退休请求作了二首《赐新除检校太尉守司空依前开府仪同三司致仕韩绛辞免恩命不允批答》；元祐四年（1089）七月七日，他还曾为来为会见来为太皇太后生日祝寿的大辽使节撰写两篇会见口径。

02 友情表白，天上人间：
苏轼的《鹊桥仙》尽显大宋士人风度和大宋七夕风俗

据粗略统计，在《全宋词》和《全宋词补辑》中，共收有《鹊桥仙》180余首，其中，三分之一词章是写牛郎织女爱情故事的，苏轼弟子，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的《鹊桥仙》最为缠绵悱恻，出类拔萃，尤其是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更成为古今传送的七夕金句。

而苏轼的两首《鹊桥仙》七夕词一反“娱短别长”旧俗，一首塑造友人形象“宛若天人”，一首抒发人间七夕“撩人烟火”，格调飘逸超旷，别开一番生面。熙宁间，湖州籍进士、制科第一名陈舜俞（令举）以屯田员外郎知山阴县，反对新党，拒不执行青苗法，上疏自劾辞官。

熙宁七年（1074）七月，陈舜举特意来杭州看望苏轼，后并陪伴苏轼张先、李公择等到湖州。七日，苏轼豪气纵横，驰骋想象，以七夕为题，作《鹊桥仙》赠之，一展与这位志道好友相会的快意。

“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呆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客槎曾犯，银河微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词的上片，苏轼把陈舜俞比作在缑山成仙的周灵王之子王子乔，赞其高洁出尘，不像痴心儿女情长的牛郎织女。只见他在皎洁的月光下吹罢凤箫，举手告别，飘然而去。下片以客槎泛银河，尚带天风海雨的景象暗喻陈应制举时文采声动朝廷的名场面。苏轼感慨，今日能相逢一醉，是有前缘，别后如风流云散，就不知漂泊何处了。

全词语言缥缈，似不食人间烟火，实则茫茫情怀，籍此抒发。南宋诗人陆游在《渭南文集》中《跋东坡七夕词》，赞叹：“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珠栊绮疏惜别之意，谓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元祐五年（1090）七月七日，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的苏轼，与时任临濮县主簿监杭州在城商税的苏坚（伯固）以《鹊桥仙》填词唱和。在协助苏轼疏浚西湖中，两人结下深厚友谊。

“乘槎归去，成都何在，万里江沱汉漾。与君各赋一篇诗，留织女、鸳鸯机上。还将旧曲，重赓新韵，须信吾侪天放。人生何处不儿嬉，看乞巧、朱楼彩舫。”

上片苏轼以乘桴归去的仙人自拟，畅述两人各赋一词，题写在织女织就的云锦上。下片刻画两人以已有韵角新作的诗词纯真自然，放旷不羁。苏轼始终有颗看淡人生的童心，他在十多年后贬谪惠州作《和陶饮酒二十首》，仍秉持这颗童心，留下“人生本儿戏”的诗句。“看乞巧，朱楼彩舫”披露出北宋人家丰富多彩的七夕习俗。

《初学记》四引《荆楚岁时记》：“七夕妇女结彩楼，穿七孔针，或以金银鍮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得。”

彩舫，指于船上设乞巧楼的风俗。《东京梦华录》卷八《七夕》记载了汴京七夕的热闹景象：“至初六日七日晚，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铺陈磨喝乐、华、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谓之乞巧”。京师诸小儿各置笔砚纸墨于牵牛位前，书曰某乞聪明，也是七夕风俗之一。

03 生死表白，于无声处：
清光长送人归去，晒书哭表兄，跋书思故人

元丰二年（1079）七月七日，从徐州知州任上移守湖州的苏轼过了一个悲欣交集的七夕。这一年的正月二十日，表哥文同（与可）自陈州任上病逝，就在这个七夕后的不久，“乌台诗案”爆发，御史李定等摘《湖州谢上表》及此前所作诗中语，弹劾苏轼讥讽朝廷、谤讪新政，致使其在湖州任上被拘捕入京。

苏轼以七夕为题作《渔家傲》。

“皎皎牵牛河汉女，盈盈临水无由语。望断碧云空日暮，无寻处，梦回芳草生春浦。 鸟散馀花纷似雨，汀洲蘋老香风度。明月多情来照户，但揽取，清光长送人归去。”

苏轼先是以南朝名臣柳恽的名句“汀洲蘋老”，向这位曾担任湖州太守六年、为政清净的前辈致敬，后作《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文同是湖州画派的画竹高手，苏轼的竹石图技法，很多就师法文同，在这篇文章中，苏轼为中华文化宝库贡献了“胸有成竹”、“令人喷饭”等成语，也留下传世绘画理论论述。在这篇文章最后，苏轼写到：“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苏轼在七夕白天暴晒书画，正是宋代沿袭的七夕风俗之一，晒经书。宋代开封的节日活动比较多，白天和夜晚均有四种，晒书节即是白天节日习俗之一，《开元天宝遗事》卷下《蛛丝乞巧》载：“皇朝故事，以七月七日为晒书节，三省六部以下，各赐缗钱开筵䜩，为晒书会”。

想当年，苏轼倅杭，表哥文同意味深长送诗告诫苏轼：“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箴规如此，可见其亲厚无间，如今阴阳永隔，怎不令苏轼失声痛哭。

元符三年（1100）七月，自儋州渡海北归的的苏东坡到达廉州贬所。七月七日，已六十五岁的他已“心似已灰之木”，这一天，他在合浦官舍借观慧照大师、僧人希白的书法遗作，默默题跋，故人旧事一一涌上心头：“希白作字，自有江左风味，故长沙法帖，比淳化待诏所摹为胜，世俗不察，争访阁本，误矣。此逸少一卷为尤妙。庚辰七夕，合浦官舍借观” 。

04 爱情表白，不羡人间：
苏轼的浪漫婉约缠绵：老妻似佳人，但愿无别离

元丰三年（1080），四十五岁的苏轼度过了乌台诗案后贬谪黄州的是一个七夕，令他聊以开心的是，两个月前，苏辙护送嫂子王闰之和侄子苏迨、苏过等来到黄州与苏轼团聚，这也是自元丰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在湖州任所与夫人王闰之匆匆别离后的首次见面。东坡先生习惯称王闰之为老妻。七夕夜，东坡先生携老妻王闰之，来到寓所临皋亭附近的朝天门上赏月，连作两首《菩萨蛮》寄情：

“画檐初挂弯弯月。孤光未满先忧缺。遥认玉帘钩。天孙梳洗楼。佳人言语好。不愿求新巧。此恨固应知。愿人无别离。”

画檐上弯月初挂时分，稀疏的月光中，苏轼仍有“缺月挂疏桐”的凄冷感，看着宛若织女梳洗楼上的簾钩，听着闰之娓娓道来的家长里短，两人都不在奢求团聚之外的其他乞巧。夫妻俩一定叹气此前的仕途教训，惟愿一家人不再分离。

一词写罢，也许是回到家中，苏轼意仍难平，遂作第二首：

“风回仙驭云开扇。更阑月堕星河转。枕上梦魂惊。晓来疏雨零。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

夜深人静时，遥想鹊桥上牛郎织女相见复别离的场景，不禁惊魂梦醒，世俗以牛郎织女相会之夕，必有微雨，也含有巫山云雨之意。虽然每年一度草草相逢，然情爱永恒，共天难老，强似人间苦难萦心，度日如年。

对七夕，对美好的爱情，东坡先生总是予以热情讴歌，在他看来，七夕之会，就是天上人间最美的乐章。他在诵赞类似编钟的打击乐器方响的《浣溪沙》中写道：

“花满银塘水漫流。犀槌玉板奏凉州。顺风环佩过秦楼。 远汉碧云轻漠漠，今宵人在鹊桥头。一声敲彻绛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