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轼说丨千古第一悼亡词里,藏着苏轼“植树造林”的秘密
如轼说
2024-08-15
熙宁八年(1075年)正月二十日,在山东诸城治所的苏轼梦到十年前去世的妻子王弗,泪流满面,遂写下千古第一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词的结语,笔落漫坡松中王弗的坟茔,无限凄凉,哀挽不绝。只有苏轼最清楚,这岗上短松,都是十年前安葬亡妻时自己亲手栽下的。想必这些昔日短松早葱郁成林,如今,惟有靠这片松林守护发妻的千里孤坟、慰藉十载孤魂了。
苏轼一生辗转,每到一处都种各种花木,尤好“松柏”。据《苏东坡全集》检索,他一生诗文中提到“松”近500处,“柏”150多处,30多处提及“松柏”。《苏轼年谱》卷一载十四岁纪事:少知种松木,接花果,读医药书。《诗集》卷三十五诗题:“余少年颇知种松,手植数万株,皆中梁柱矣。”卷二十《戏作种松》叙少年种松东岗。卷六《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故山松柏皆手种。”《文集》卷七十三《种松法》乃自少年起之经验谈。同上《接果说》叙少时与弟辙用苦楝子接李。同上《艾人着灸法》叙幼时见艾灸书。苏轼生在一个耕读相济、兼营商铺的平民家庭,“昔年倦奔走,闭户事农耕。蚕谷聊自给,如此已十年”,从父亲苏洵的诗中可以印证,耕种稼穑是“寒族”苏轼从小必须练就的生存技能。熙宁三年(1070年),时任开封府推官的苏轼,写下《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一边以“旧书不厌百回读”勉励省试落榜、黯然西归的安惇好好复读,一边以自己少年事例举“不要计较一时得失”:“故山松柏皆手种,行且拱矣归何时。万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宁非痴。”苏轼的这首诗,是最先透露自己少年就积极参与“植树造林”的一首诗,信息量很大:一是种什么?松柏。二是在哪种?故山。三是何时种?少年。这一年,安惇28岁,“十年浪走”的苏轼35岁,确切说最迟十四五岁就开始种树。四是啥效果?“行且拱矣”,拱即合抱。十年树木,都已成栋梁中材。这里面还暗藏了一个典故。据《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尔墓之木拱矣。”从这首诗和相关史料都指向,青少年时期植树的“主作业面”,包括但不限于眉州武阳安镇乡可龙里的苏轼家族祖坟山地。
治平四年(1067年)十月,32岁的苏轼把父亲苏洵与母亲程夫人合葬于老翁泉侧,将妻子王弗的灵柩埋葬在“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里可龙里先君夫人墓之西北八步”处,含泪再次种下大片松柏。又过了接近二十年光景,元祐元年(1086年),51岁的苏轼在汴京任职中书舍人,得知朝奉郎贾讷要到眉山任职后,高兴地连写两首《送贾讷倅眉》诗,委托贾讷看顾父母坟园和问候家乡父老:老翁山下玉渊回,手植青松三万栽。父老得书知我在,小轩临水为君开。试看一一龙蛇活,更听萧萧风雨哀。便与甘棠同不剪,苍髯白甲待归来。苏轼首先从老翁泉畔、玉渊井边,当年亲手种下的松苗切入,可见记忆之深,用情之深。《苏诗选评笺释》第四卷汪师韩评曰:“为情造文,通篇独就青松回环往复,语浅而思深”。苏轼种松三万棵,网上有网友质疑“不可能”,而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自觉计量”为3千棵,臆断“苏东坡好大喜功,他在山上种了三千棵松树,希望将来长成一带松林”。三万棵也许是诗人的约数表达,也未必是一次栽下的,但苏轼种松的确是“老把式”“真本事”,是中国文人士大夫一生种植数量、种类、面积最大的一位则确凿无疑。元丰三年(1080年),45岁的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行至麻城,也许他做了“大不了继续当个农民”的最坏打算,此时,“会耕种稼穑就饿不死人”的真本事就成了他困境中“活下去”的最大底气,他遂写下《戏作种松》:我昔少年日,种松满东冈。初移一寸根,琐细如插秧。二年黄茅下,一一攒麦芒。三年出蓬艾,满山散牛羊。不见十余年,想作龙蛇长。夜风破浪碎,朝露珠玑香。苏轼回忆少年时种松的三年体验,畅想如今青松挺拔,盘算起靠松树怎么养活一家人。事实上,也就是黄州,两年多后的元丰五年(1082年),他开垦东坡,完成了从苏轼到苏东坡的人生蜕变。他在《文集》卷五十一《与李公择》第九简中记述:“某见在东坡,作陂种蹈,劳苦之中,亦自有乐事。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白余本(本指树干),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卷五十五《与杨元素》第八简记述:“近于城中葺(qi)一荒园,手种菜果以自娱。”在卷六十《与子安》第一简记述:“近于城中得荒地十数亩,躬耕其中,作草屋数间,谓之东坡雪堂。种蔬接果,聊以望老。”我欲食其膏,已伐百本桑。他想食松膏,就把“煮松脂法,用桑柴灰水”写进自注,并脑补已砍伐了百棵桑树当柴。人事多乖迕,神药竟渺茫。朅来齐安野,夹路须髯苍。会开龟蛇窟,不惜斤斧疮。纵未得茯苓,且当拾流肪。他还想得到养生的茯苓,《淮南子·说山》:“千年之松,下有茯苓”,“茯苓,千岁松之脂也”,食之就修炼“青骨”“丹田”“瞳方”的道家术,服用松脂一旦成仙,五百年后就可以骑鹤还家乡了——釜盎百出入,皎然散飞霜。槁死三彭仇,澡换五谷肠。青骨凝绿髓,丹田发幽光。白发何足道,要使双瞳方。却后五百年,骑鹤还故乡。随后,苏轼还曾写过一篇《种松法》,将收取松实的时间、分寸,种松的时间、环境,种植后如何养护一一记录下来,具有很强的操作性、指导性。十月以后,冬至以前,松实结熟而未落,折取,并萼收之竹器中,悬之风道。未熟则不生,过熟则随风飞去。至春初,敲取其实,以大铁锤入荒茅地中数寸,置数粒其中,得春雨自生。自采实至种,皆以不犯手气为佳。松性至坚悍,然始生至脆弱,多畏日与牛羊,故须荒茅地,以茅阴障日。若白地,当杂大麦数十粒种之,赖麦阴乃活。须护以棘,日使人行视,三五年乃成。五年之后,乃可洗其下枝使高;七年之后,乃可去其细密者使大。大略如此。
苏轼科普种松为自己赢得了不少“小迷弟。”元祐七年(1092年)9月,57岁的苏轼从扬州知州任入朝担任兵部尚书、端明殿学士等职,行至江苏盱眙的都梁山,一位叫杜兴的秀才请教他种植松树的经验,他和自豪地说;“予少年颇知种松,手植数万株,皆中梁柱矣”,随后把这句话写进诗题里,连作两首:露宿泥行草棘中,十年春雨养髯龙。如今尺五城南杜,欲问东坡学种松。君方扫雪收松子,我已开榛得茯苓。为问何如插杨柳,明年飞絮作浮萍。元符二年(1099年),64岁的苏轼谪居儋州,还对松树的总体功效进行了系统概括。据朱弁的《曲洧旧闻》卷五记载,苏轼对松能养生、制墨、照明,为艾纳、做栋梁等一一道来,并得出“有利于世者甚博”的结论,还自嘲道,不是闲居,也不会探究出这么多到的物理精妙之处。东坡在海外,于元符二年春且尽,因试潘道人墨,取纸一幅书曰:“松之有利于世者甚博。松花脂、茯苓、服之皆长生。其节,煮之以酿酒,愈风痺强腰足。其根皮,食之肤革香,久则香闻下风数十步外。其实,食之滋血髓,研为膏,入漓酒中,则醇酽可饮。其明,为烛。其烟,为墨。其皮上藓,为艾纳,聚诸香烟。其材,产西北者至良,名黄松,坚韧冠百木。畧数其用于世,凡十有一。不是闲居,不能究物理之精如此也。”苏东坡爱松,他用实践之力和文学之笔,构筑了一个郁郁苍苍、意蕴丰富的“松柏世界”。
松树喜阴,在墓地种植松树会守护林地,也寓意万古长青。“明月夜,短松冈”,正是苏轼此中的寄情。不独给自己逝去的亲人以松寄情,他在吊念好友徐德占的诗中也以松喻人。美人种松柏,欲使低映门。……不然老岩壑,合抱枝生孙。死者不可悔,吾将遗后昆。苏轼欣赏松柏品节,并引之为心灵上可堪投射的寄托。元丰元年(1078年),43岁的苏轼担任徐州知州时,在如今的山东滕州写下《滕县时同年西园》表明此番志向。人皆种榆柳,坐待十亩阴。我独种松柏,守此一寸心。他把种什么树和价值观紧密结合起来,认为种树就是种德。种木不种德,聚散如飞禽。老时吾不识,用意一何深。他在《种松得徕字》中唱和——青松种不生,百株望一枚。一枚已有余,气压千亩槐。苏轼欣赏松之坚贞和自由昂扬的意志,将其视为涵养心胸的寓物载体。元祐七、八年间,深陷党政的苏轼写下《王仲至侍郎见惠稚栝,种之礼曹北垣下,今百余日矣,蔚然有生意,喜而作诗》。他从幼苗时的“蔚然有生意”,联想到长大后“寒芒晓森森”的凛然生气,联想到自身深陷“樊笼”的不自由,生出无限感慨。公堂开后阁,凡木愧华簪。栽培一寸根,寄子百年心。常恐樊笼中,摧我鸾鹤襟。谁知积雨后,寒芒晓森森。恨我迫归老,不见汝十寻。苍皮护玉骨,旦暮视古今。何人风雨夜,卧听饥龙吟。元丰三年(1080年)一月,麻城关山万松岭。 苏东坡在《万松亭》的开头就亮明观点: “十年栽种百年规,好德无人助我仪”。在自注里,引用古语佐论:“一年之计,树之以谷;十年之计,树之以木;百年之计,来之以德。 ”植树是一种美好的德行,小之能果腹充饥,能改善生态环境,大之则能以其高风亮节庇荫子孙后代,造福更多人。又到植树时节。苏东坡在寓居黄州定慧院时,看到满山杂花丛中的海棠树感念:自然富贵出天姿。
是的,到户外去,拥抱大自然、植绿大自然,在发现自然之美中,人也会越来越漂亮。苏东坡在回忆起耕种黄冈时,填词《临江仙》咏叹:溪山好处便为家。
是的,有青山绿水的生态好环境,自己的家园就才会变得越来越清新美丽。及至老年,他在用一生修撰的《东坡易传》中说:“天地与人一理也”。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
那就不妨就从种棵自己喜欢的树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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